我贴着奶奶温热的皮肤入睡,黄昏时亲见证亲人反目,似疯狗扑咬,若非“肥蛆”清醒脑袋,一窝蜂抢下作武器的铁锹,斧头,扯开扭打成团的暴躁者,那么,我极可能会失去四分之一亲眷。以我六岁愚笨脑袋,实想不出砍掉半截眉毛是什么模样,只一味的哭,是不安,是慌乱,是紧张,是害怕。
“骇人啊,哎呀呀,骇人啊。”
他们离去时用手掌抚心口顺气,语气里满足于瞧上了热闹,但神色凝重。
“哼!!!”围观者大大小小的鼻孔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接着大跨步头也不回四散而去。
我的不安,慌乱,紧张,害怕就没了,我充满了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观赏者,而我,我的爷爷奶奶,我的母亲和二叔,是“演员”,“戏子终不如人”,跳梁小丑罢了。
院里如暴风过境,狼藉不堪,酱缸口倾斜着,流出粪便颜色,铁锅把倒扣着,吐出隔夜炒饭,只消屋顶还在,窗沿还在,木门还在。东方启明星亮起熠熠的光,我仰头望着,仿佛一只呆呆的木鸡。奶奶手里的火钳在蜂窝煤的窟窿眼儿里疏通,溅起萤火虫模样火花。
在这间局促的窄房,后窗只有巴掌大小,床头堆两只老式绣花纹锁箱子,约摸着是奶奶结亲的陪嫁物件。吃饭的桌子四四方方,靠在东边破碎的墙头,姿态是爷爷倚两叠厚枕头眯着眼睛抽烟的苍老憔悴。西边近门廊处橱柜里保留一只玻璃奶瓶,自被抛弃而后幸运被拾回,便是奶奶用这个玻璃器皿将我喂养成人。这也是关于我的传言,而我还并不想验证真善美丑。想着既然不是吃母亲细细嚼碎的食物残渣,那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我而言。
爷爷委托瓦匠搭建明亮宽敞的高耸正屋共三间,两个儿子一人分得一间半为婚房,两间旧房一人一间为厨屋,剩角落最低矮的这间,却是祖孙三人安身立命的最后归宿。母亲寻我走亲吃隆重酒席时,心血来潮教我一笔一字学汉文时,牵我的手走二十步“回娘家”时,我才不属于“奶奶的孩子”。
奶奶煮粥时恐热气伤了眼,不停的揭围裙将挂在两腮的泪水拂去,干燥粗糙的眼周,变得像年庆悬挂的灯笼红通通的。
入夜换绵软衣物,奶奶将我的手放在温水里认真清洗,将薄毛巾叠三下呈豆腐块,盖在我的脸上摩挲,我前额的碎发便成三毛流浪记的造型,鼻孔再一次呼吸艰难。我六岁了,不谙世事,这反倒颇有益处,爷爷奶奶自晚饭后沉默不语,而这种氛围并没有让我觉得十分压抑,捧一把镜子观赏滑稽,
“奶奶,你看我呀。奶奶,你看我呀。”
舒服的张开四肢躺下,另一头的爷爷自觉挪至床沿,空出许多位置,尽管我胳膊腿脚矮小短平;尽管爷爷有两次翻身跃到夯实的泥土地面,以为做了怪梦嘟嘟囔囔挠头站起,我竟傻乐着哈哈笑出鼻涕泡泡。
似听见有人在栀子花架下哭泣,三长两短,口中呢喃着模糊不清的浑话,等我的眼皮沉重到抬不起时,便进入不安的梦境。第二天,第三天,栀子花架的哭声依旧,成为催眠的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