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村落【四】

分量。乌眼青钉子般的尖牙咬住了红薯，就像是猎狗咬断猪骨一样清脆。王淑珍看着红薯下方出现清晰的一排被卷烟熏得又黄又黑的尖牙，看着牙尖的口水自由落体，看着红薯的躯体被一点点啃食殆尽，连一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残渣也没有剩下。王淑珍的愤怒灰飞烟灭了，干瘪的肚皮爆发出闷雷的噪音，王淑珍被鼻涕堵住的嗅觉苏醒过来，王淑珍吮吸着这甜蜜的红薯香味儿，嘴巴不受控制的咂摸，也像在吃一颗半个手掌大小的红薯头。

    王淑珍从地上艰难爬起，想要站起身来，可是两眼发黑，脑壳晕沉，只能挪到路边烂泥似的滩坐着。乌眼青队长骂骂咧咧的已经走出老远，王淑珍想起两分钟前乌眼青队长高高在上的汉奸嘴脸，王淑珍的不甘此时夹杂二十分羞耻，王淑珍觉得队长的眼神已经将她剥得精光，赤条条的俨然刚出世的白脸蛋婴儿。乌眼青就站在王淑珍的头顶若无其事，悠哉乐乎吃光了她最珍贵无比的宝贝，王淑珍觉得队长的嘴角已经将她剥得精光，赤条条的俨然新婚夜房事后的红脸蛋新娘。

    王淑珍抹了抹眼睛，脸上挂着泪，混杂着乌眼青尖牙上流下的臭哄哄的口水。王淑珍又开始哭了，嘴巴张的很大，远远看去，大脸盘子上除了眯缝着的小眼睛，就只剩这一张脸盆巨口，可以清楚的看见牙冠上被虫子腐蚀的黑洞，通往喉咙的嗓子眼儿有两条红色的肉柱。“啊……啊啊……啊……啊啊啊……”。哭声铺天盖地的直指云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哭声尖锐刺耳的扎进地狱。

    干瘪的黑灰色脸蛋上的神情慌乱无措，他们以为是日本鬼子的大炮手枪进村了，他们都听过白胡子老头讲起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讲起冒烟的手榴弹炸飞了士兵的心脏和四肢，脑浆从眼眶里哗哗的流一地，眼珠子倒还算结实，滚进了战壕里还滴溜溜乱转，你要是拿脚去踩，“呱唧”一声，像娃娃鱼在吐泡泡。他们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在这好似万架飞机低空盘旋的嗡嗡声中，计划着怎样用锄头柄死死的抵住木门，怎样拿擀面杖与敌人殊死搏斗。可是他们忽而转念一想，觉得日本鬼子不可能进村。

    听仔细后才判定这是哭声，不是千军万马，也不是打家劫舍。接着再一次陷入狐疑，他们没有听见过这般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就算是村子里最孝顺的儿媳，哭起来三短一长，换气时就只有低低的啜泣了，顺气后接着三短一长，嘴里絮絮叨叨的唱道，

    “我滴个亲娘啊……呜呜呜，你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啊，呜呜呜，你死了放心的去那边享福啊，呜呜呜，别忘了你的儿孙后代啊，呜呜呜，保佑我们老小平平安安啊，呜呜呜，我滴个亲娘啊……”。

    要一直唱到坟地里，唱生前，唱死后，唱前世，唱轮回。唱的人人哭哑了声带，哭断了肚肠。

    后来他们坚定不移的拍着胸脯子保证，认定这声音既不是战争，也不是伤逝，而是鬼怪，是棺材里的死人爬出来了，是草席里的尸首立起来了，这些鬼怪没有头发，没有脑浆，没有眼珠，没有嘴唇，没有胸脯，没有屁股，也没有脚。这些鬼怪就是一堆死人骨头，跑到阳间寻活人的骨髓，吸活人的精气，孤魂游荡，天堂不往，阴司不入。这天胆小者一身冷汗接着一身冷汗，胆小者说世风日下，人不如鬼，连鬼都敢青天白日作怪，而人也快饿死成了没归宿的鬼怪。胆大者凑近没有玻璃的窗户往外瞅，他们当然不放过任何收集素材的机会，这样就有了吹破牛皮的傲人本领。

    胆大者将眼睛揉了又揉，将衣襟理了又理，准备隆重且庄严的去会见这人人避之却又喋喋讨论的鬼怪了。并发誓定要数清鬼怪到底有几根肋骨，几颗獠牙，腿骨是不是一节连着一节，连接处是不是滑轮样的。胆大者深深吸氧，探头望时便不再露一点儿呼息，有经验者告知只要憋气，鬼怪闻不到人味儿，就是睁眼瞎，活人就尽管放心站其眼前给它个脑瓜崩，二踢脚，飞毛腿，猴子偷桃。胆大者看上三四眼，就赶紧弯着腰隐匿在窗子下的土墙后面换气，有经验者警告不能直视鬼怪的黑洞眼睛，那里装着迷惑活人的毒药，你若与之对视上了，就忘了要憋气的事儿，那就惨喽，你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逃，擎等着那野鬼骑在脖子上吸管子里的血。

    胆大者终于看清那是一个坐着的，低着头的，穿着背心的，胳膊上和人一样皮包着肉的，看着有七分像人的，但发出的声音有十分不像人的，不知道是人是鬼是仙还是妖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