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留他吃饭,请他吃甜酒汤粑。只有那些生娃儿的婆娘,他要是把她刚生的娃儿抱走了,她们会骂他三天三夜,有些恶的,把盆子里的血水向他泼去,把他淋得像个落汤鸡。他不发火,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些女人胆小,一见到他就浑身发抖,喊他‘菩萨’。她们对他又恨又怕。可硬面就是硬面,你喊他什么都没有用。”
“刚落地的娃儿,抱走了还好受点。有时候,那些刚生下来的小孩他没抱走,等到一岁或者两岁的时候他才把他们抱走,因为有些残疾要一两岁过后才能看得出来。所以说,到底哪些孩子不能留下来,硬面预先也不一定知道。孩子大了再抱走,这时候不光是那些女人们受不了,连男人们心里也不好受,可他们都知道这是老款爷定下的规矩,他们不能阻拦,而且这个规矩还要一直传下去。”
“如果是大一点的孩子,硬面便先通知他们,叫他们下地去干活,把孩子留在家里。这样他们会好受一点。”
“硬面年轻的时候,抱走的大多是刚生下的孩子,可随着年纪的增加,抱走的大孩子越来越多了,他好像越来越挑剔了。什么是残疾,到哪种程度才算残疾,没有一定之规,全部由硬面说了算,这就全看硬面那双眼睛怎么看了。开始几年,他抱走的是明显一眼就看得出是畸形的,后面他把嘴歪限斜的也抱走了,再后来,兔唇啦、缺耳朵啦,或者脸上有几颗麻子啦,也被他抱走了。他不种地,由村里人供给他衣食,没事的时候他便在村子里瞎逛。孩子要是不听话,大人们只要说一句:‘不听话哇,不听话叫硬面把你抱去。’他们便不敢调皮了。’
“按理说,有了硬面这样的人,冉姓坝不会再有残疾或者畸形的人了。可在硬面的眼里,这样的人不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他把一个叫春春的孩子抱走了。春春已经七岁了,脚好好的,手好好的,睑上也好好的,可以说,这是一个长得不错的乖娃娃。可硬面说他舌头短了一截,因为春春说话结巴。春春的爹叫秦况,秦况不准硬面把春春带走——他是第一个胆敢阻拦硬面的人。他说:‘春春说话结巴是因为他还小,并不是他舌头短,他长大了自然会改正过来。’硬面从不和人讲道理,他已经习惯了,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就必须去做,秦况的话他根本就不听。可他已经老了,抢不过秦况,秦况把春春护在身后,硬面抱不走。”
“秦况怕硬面抱走儿子,从此以后无论上哪儿,都把儿子带在身边。他还告诉春春,看见硬面马上往爹这儿跑。他说:‘你不要怕他,你不是残疾,他硬面才残疾,他连笑都不会笑,他才是个大残疾。’”
“这天,秦况要到落花屯去卖豆种——落花屯种草不行,包谷呵,谷子呵,豆子呵,倒是种得很好的。他没法带春春去,便叫他妈好生看管。他妈答应了。秦况一走,春春他妈便问他愿不愿去外婆家。春春高兴得跳起来,他最喜欢去外婆家了。”
“到了外婆家,外婆高兴得又是抹眼泪,又是皱着龙眼包子一样的嘴笑个不停,恨不得把小外孙含在嘴里。外婆拿板栗、花生、葵花子给他们吃,还吩咐春春的舅舅马上杀鸡。回家的时候,外婆一再叮嘱春春,要跟在爹和妈身边,一个人不要乱跑。春春像大人一样点着头,说:‘我我我知道了,外外外婆。’”
“回家的路上有一个猎人住的草房子,春春的妈喝鸡汤喝多了,这个时候想屙尿,便叫春春在草房子里等她。她有些不放心,可春春已经长大了,当着他的面撒尿不太好。春春说,没没没事的,硬硬硬面来了我马马马上跑。”
“他妈撒了尿回来,春春却不见了!”
“——冉姓坝的女人现在都不喝鸡汤,就是这样来的,落花屯的人还笑她们舍不得杀鸡吃,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她们心痛的不是鸡,她们心痛的是她们的心。春春妈大声叫喊,不见答应,吓坏了,知道春春被硬面抱走了。如果她立即往家跑,完全可以追上硬面,可她没跑多远又倒了回去,她老觉得春春还在草房里面。女人就是这样,自己不相信自己,连刚刚屙过尿的地方也去看了一遍。如果她有锄头,她还会把那个地方挖下去三尺。回到家,春春他爹秦况正好到家,一听春春的妈说的情况,急得他双脚乱跳,忙往河滩跑,他提了把斧头,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哪怕最后被村里人用石头砸死,他也要一斧头劈死硬面——前辈人立了一个规矩,谁敢动硬面一根毫毛,村里的人就用石头砸死他。可他在河滩没看见硬面,也没找到春春。”
“他又跑回村子,去硬面家。硬面家的门关得紧紧的,看来硬面还在家里面。可硬面家的房子是全村最牢实的,先人们修房子的时候,已经想到了,像硬面这样的人是最让人恨的,担心有人害他,就把他的家修得像个碉堡一样。门枋是用做棺材的底枋做的,一尺多厚,非常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