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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有人醒在我梦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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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的时间不间断地把每天做的梦记录下来。刚开始,有些梦一醒来就忘了,可只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有意识的操作,醒来后哪怕接连做了几个完全不同的梦也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为了保证其准确性,我醒来后立即抓起床头边的本子和笔,有时候只要十来分钟,有时则需要半个小时甚至更长。一年下来,记下了几百个梦,大约二三十万字。可以说乌七八糟,也可以说五彩缤纷,什么都有。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做了六七个不同的梦。睡午觉也会做一两个梦。有完全沉人到睡眠中,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长梦,也有半睡半醒,似梦非梦的短梦。有一次,我觉得那天做的梦太可怕了,起床后提起扫帚就开始打扫,要把落在地上的床上的梦通通扫出去。当扫帚被床头挡了一下,才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不禁哑然失笑。发觉自己处在半是清醒半是糊涂的梦魇状态,又不由小小地吃了一惊。在生活中,不管遇到什么事情,理智这玩意都会跑出来指导我,物我两忘的时候似乎并不多。

    经过了一年多的锻炼,没有完全实现我的初衷,叙述和表述能力也许并没因此提高多少。最关键的原因,是所有的梦根本就无法用文字来复原和复述。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不过是最大限度地接近那个梦。换句话说,我喝过一杯咖啡,如果不让你亲自尝这杯咖啡的味道,而是用文字向你描述,那么你永远也不知道这杯咖啡真正的味道。这很像博尔赫斯对“创造者”的描述:各种印象在他面前掠过,瞬间即逝而又逼真;一位陶工的朱砂,缀满了同时也是诸神的星星的穹苍,曾经落下过一只狮子的月亮,缓慢地抚摸指尖下大理石的光滑,他用碜白而迅捷的牙齿撕扯品尝着野猪肉的滋味,一个腓尼基文字,一把长矛投在黄沙上的阴影,大海或女人的亲近,用蜂蜜缓和了苦涩的醇酒,这一切可以完全包容他心灵的范围。他熟知恐惧,但也知道愤怒与勇敢,有一次他带头登上了敌人的城墙。贪婪、好奇、随心所欲,只遵循及时行乐和迅即遗忘的律法,他浪游大地的四方,在海洋的此岸看见过众人的城市和他们的宫殿。在人群熙攘的集市,或很可能有萨提尔居住在朦胧峰顶的高山脚下,他曾听到过扑朔迷离的故事,像接受现实一样接受了它们,而不去深究它们是真是假。

    当然,对梦的记录并非一无所获。我至少明白了这样一点:文学作品与现实之间总会存在梦境般无法复述的区别,也应该有这样的区别。就梦与现实而言,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你永远找不到它们的分界线。我常常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我大白天所面对的,也许正是我所做的梦,而梦中出现的场景,才是我真正的生活。也许某一天醒来,连地球都不存在,你不过是时光流程中某一个记载了复调信息的微生物,你平时所感受到的身体才是你的地球。如果真是这样,我不会因此悲哀,也不会因此欣喜。用不着悲欣交集,因为世界原本如此。从记录下来的文字看,可以说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但总体上却又荒诞不经。这非常像卡夫卡的小说。

    比梦和现实都可怕的是梦魇,卡夫卡也许经历过太多的梦魇。读那些小说时,其中段落和情节让人很轻松,甚至觉得非常好玩,可整个读完了,却让人感觉非常疲倦,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样的作品是对想象力的验证吗?我觉得不是,这是现实,是现实之一种。

    在现实当中,我常常思考自己的写作。似乎从开始到现在,就从没什么远大理想,把自己可以写又能写的东西写出来,某种意义上就是对宿命的顺从;借文字的魔力抓住偶尔闪现的灵光,算是对生死之趣的一点感悟?在我看来,作家是一个有些贵族气的名称,通常一个好作家对语言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对思想的把握是诉诸审美直觉的,同时他又是真正有独创性的,既不重复别人,也不自我重复,或侧重于文体层面上的变革,或专注于精神层面上的探索。基于这样的认识,古往今来能被称做作家的人似乎并不多。以文为生如我辈者,说好听点叫写作的人,说不好听点,不过从真正的作家那里挖得一勺半勺进行贩卖,说是在搞创作,实际上是作而不创。不,这不是在讥讽什么人,我讲的是事实。而且,我也是其中一分子。最近购得一套《西方人文史》,作者在著述过程中,始终将人的存在、人的价值、人的尊严置于中心地位。在作者眼中,人的宗教冥思、哲学E辨、科学认识、科学发现及发明,文学、绘画、音乐、雕刻、建筑创造、摄影艺术与电影创作,都是人应对复杂多样的生活的不朽努力,是对世界赋予意义的意向性尝试,是人类超越自在境况的永恒胜利。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中,文学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呢?表面上看,没有文学的社会,不一定在道德方面次于其他文化群落,无论其文化水准如何。这样的例子在一些少数民族聚居地便可得到证实。但是,没有文学的人文史对已经习惯通过阅读认知世界的人又将是不可想象的。在许多人文历史著作中,被提及的文学作品最根本的任务是在寻求揭露和抵制人类的弱点、自负和欺骗行为。同时关注美、爱、信仰、公正等主题。对普通人而言,文学至少有助于表达、甚至学会思考。

    当我孤独地踽行在写作这条路上时,一边为不能像真正的作家那样为文本的变革作出贡献而惭愧,为精神层面的探索浅尝辄止而羞愧,同时却又为迄今为止没被人看穿而窃喜。每次别人问我写了多少,发表了多少,我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按照工业生产的方式统计,几年下来,百余万字是有的。可如果人家再问,这些文字里面,有哪些是创作而不是写作,那就“鸦雀”,成哑巴了。

    我想,写作如果不是对现实有见地的责难,至少也应该是对梦境的提纯和延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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