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好饭天已经黑了,我当然想留下来再陪陪她,可地质队在郊区,晚上没有公共汽车。我和她的关系除了拥抱和接吻,就再没有向前走一步。汪华天天面对那些做产科手术的女人,有时还要把手伸到那里面去,她似乎也对那种事没有兴趣。但她对那种事显然比我有经验,至少从生理知识上比我丰富得多。我有时很遗憾,有时又为自己能坚持住感到骄傲。我的确也怕稍有不慎,让她去做那种手术。难为情都是次要的,手术带给人的痛苦才是最主要的。有一次汪华告诉我,用药或者用避孕套的安全性只有百分之九十五,达不到百分之百。我是百分之百地爱着她,当然不希望那种事在百分之五里出现。因此一旦明确那事不能做,我便立即决定要走,呆长了是不是能忍住我就不敢保证了。我很讨厌这种保证,我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和她相拥到天明,不要去管明天的一切。
汪华送我下楼的时候告诉我,她不想在医院上班倒不是因为累,主要是要上夜班,上夜班的路上她一个人害怕。我说,我要是换个工作就好了。但这话我只能在心里说,如果说出口,那就是虚伪,因为我办不到。我多么希望汪华叫我留下来,可分手的时候她只是重重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以为我可以再吻一下她(从她宿舍出来时我们已经长长地吻过了),可她放开我的手后退了两步,让我那股冲动一下冷却下来。我觉得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似乎又不便说。我想是不是有另一个男人钻进了她的心里,因为她的柔弱或者说善良不想伤害我才这样?不知为什么,这种想法突然占了上风,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是不是我和她的关系也到了寒泠的周期,已经有不稳固的因素产生?就像那种叫“九星联珠”的现象在我们身上已经出现?直到坐上车,我才找到一个理由,觉得是因为没吻着她才产生了这种想法,其实她还是爱我的,只是她比较自重罢了。有了这个理由,我心里好受多了。当我在市中心换车的时候,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一个梦,我必须再回去看一眼汪华,才能相信她的确还在那间屋子里,的确还是我几分钟以前见过的那个汪华。很久以后,我发现我当时主要是受代敏那篇文章的影响太大了,宇宙都那么容易变化,都是那么不可预料,人就更容易变化莫测了。
汪华似乎并不吃惊,好像她知道我会回来。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长长地接吻。
“小安,我真的不想在医院工作了,我都快疯了。”她说。
“我已经憋了好久了,我再也憋不住了。”汪华说。她的眼泪滚了出来。我立即想到她是被谁欺负甚至强暴了。我血往上涌,脑子里出现了种种打架的场面,我可以用我的生命去为汪华讨回公道,但同时我也感到我的对手强悍而野蛮。我个人的历史到了紧要关头。我把汪华拥在怀里,叫她慢慢说。
“我现在一见到它们就害怕,太多了,多得我都数不清。那天要不是有人喊我接你的电话,我恐怕真的那么做了……”
我的心一下放宽了,恐怕和我想的不是一回事。
“凡是来引产的,按规定都要给她们打针,打针后胎儿生下来就是死的。可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发现好多医生都不打针,嫌麻烦,生下来后用手把头一扭(像扭瓜一样),扭了丢在污桶里就不管了。最小的只有四五个月,最大的有七八个月,要是不弄死,好多都可以养活。不晓得哪来那么多,少的时候一天一个,多的时候一天好几个,都是怀上了不敢生下来的……”
我听明白了。我说:“当医生嘛,就要下得了手。”
“我后来也学他们,也不给她们打针,第一次我还有点怕,和我一起上班的李姐拿过去,她扭给我看,说用不着多大的劲,就这么一下就行了。后面亲自干了几次,一点也不害怕了。有一次,我记得那个孩子已经足月了,我也是那么一扭,然后丢在污物桶里面。我给产妇料理完后,看见桶里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我产生了想把他抱起来,让他活下来的一股冲动。但我知道要救也救不活了,我盖上污物桶,打扫卫生的护士提出去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已经死了。
“由我接生的,我都记不清有好多个了,如果正常生下来,恐怕要排好长一串吧?”
我突然感到脖子痒痒的,好像汪华会突然给我来那么一下。
“我记得最多的一次,我扭了三个,那么一扭的时候,我的确没什么感觉,我不觉得他们是人……那么扭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快感。好像越不复杂的事情越容易让人产生快感。可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我怕我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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