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石头,它没动,是条死蛇。死蛇我也怕,除非渴死我,否则我还是宁愿不喝。
走到一片草地上,我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干脆躺下去。眼睛留个小缝看着天,越看越深,越看越高。看到最后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离蓝天越来越近,突然睁大眼睛,四周的景物突然向自己压来,感到一阵恶心,像晕车一样难受,差一点就吐了。又试了几次,都是如此。闭上眼睛,还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最后我闭上眼睛认真睡了一会儿。
我并没有睡着,但我不知道躺了多久,爬起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就像突然撞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我的心一下子突突地跳起来。我看见了我的影子,它从我脚下斜拉出去,忽短忽长,歪来歪去,是那样惊慌。我知道它是我的影子,但却又像一个陌生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它。有时候它还会爬到树上去,有时候又只剩半截,我故意用力甩手,以便证实它的确是我的影子,不料更是吓了我一跳,我没看见我的手在哪儿。直到稍平一点的地方,手回来了,头也回来了,但它却长胖了。我差不多不敢往前走了,因为我感觉这不是我在走,而这个神秘的影子在牵着我走。回头一看,太阳像刚从几个女子的包围中逃出来,正跌跌撞撞地往山坳里溜。在我的四周,是连片的玉米地。玉米棒子刚挂上红帽,风一吹,嫩绿的声音响成一片。声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玉米被风吹着全身颤栗的样子,仿佛孤苦伶仃的人在黄昏里唱着凄凉的歌,远游他乡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被遗弃的妇人刚埋下病死的孩子。有那么一两片干枯卷曲的玉米叶,风轻轻一吹,咿呜咿呜的,像拉琴一样,是那种找不到曲调却又不愿放弃的人拉出的枯燥琴声。我怀着一种报复心理,狠狠地向这片玉米叶打去,咔嚓一声,在我四周一片俱寂。侧耳倾听,游丝一般的声音从玉米地深处传来,窃窃私语,似乎在试探我的力量。风乍起,几万块锯片互相锯着,嘎吱嘎吱,我知道这是因为玉米叶边上有细密的锯齿,只要碰在一起就会互相锯,但我还是拔腿就跑。
天色已晚,应该找地方投宿了。谁知道玉米走完后是一片松树林。黑乎乎的鸟儿在林子里乱窜,唧唧喳喳地通报着夜晚的来临,但只要我大吼一声,它们就会全都闭嘴。我边走边吼,为的是给自己壮胆。有一次我突然感觉我吼出的声音很奇怪,它不像我的声音,虽然我敢肯定它的确是我嘴里发出来的,但听上去有点陌生。
松树越来越稀,天光也明朗起来。没走多久我就明白了,前面是一座悬崖,路是从悬崖中间切过去的,路比较宽,路上也比较光滑,一定是经常有人走,但我还是心存疑问,这能走过去吗?尾椎骨感到发凉,头发根发痒,蹭蹭地想要立起来。
想起刚才经过的一个村子,想倒回去,双脚却不答应似的还在往前走。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命令自己的。悬崖上并非光溜溜的石壁,而且长着密密麻麻的荆棘,藤藤网网的,还夹杂着小灌木。路上横挡着一条树根或者一根干柴,总是会吓我一跳。脸不时会兜在蛛网上,是那种非常细的蛛网,手一抹就干净了。我这时不仅感到厌烦,而且感到非常害怕了。远处的景物渐渐模糊,像一个梦即将开始。每抹一把睑上的蛛网,睁开眼睛时都会发现天色正在向天边退缩,耳朵里呜呜叫,额头紧绷绷的。我拉拉耳垂,耳朵不叫了,但要不了多久,它会又叫起来。我想有一半原因是我又累又饿,另一半是对即将投宿的种种麻烦的担忧。我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更不喜欢向陌生人求情。如果有岩洞,我宁愿在岩洞里缩成一团挨到天亮,我还有一包压缩饼干,以及满满一壶在村井里灌装的泉水。
悬崖快结束时,小路往山上斜伸上去,有一处非常陡,岩壁凹进去了,没法修路,用一根原木搭了个梯子,也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梯子”,在一根原木上砍出阶步,就算是梯子了。必须有胆量然后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为什么不把这根原木剖成两半好好做架梯子?真是怪事。“梯子”被爬得光溜溜的,看得出平时有不少人爬上爬下。
爬上梯子,不到两分钟时间就翻上了岩畔。岩畔上是烤烟地,烟苗又瘦又小,像是种错了地方。种地的人是不是要在地里先打棵桩,然后在腰上拴一根绳子,以防摔到岩下去?在我日后的生活中,我不止一百次梦见过这个岩畔,手里扒着一根即将断裂的树桩或者一把不牢实的乱草。
黄昏像懒婆娘一样邋遢,她潦草地擦了几把天空,让星星露出来,黑夜便开始了。
在一个山湾里,我撞上一位老太太,我刚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说,你来了?把我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她脚边有一只猫,我一定会以为我撞上鬼了。她说,我等了好半天了。我想她一定是认错人了,把我当成她的家人或者亲戚了。我说:“老人家,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家?”老人问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说我是外地的,要到千田去。老人高兴地说:“这就对了,昨晚上我做了个梦,说有个远方的人要到我家来,我已经等了一天了。”老人说完,转过身,对猫说:“大定,快回家去。”
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跟老人走。我只要慢下来,她便停下来说话,等我走近了,才又往前走。我问她这附近有没有人家,她说有,翻过这座山,那边有个张家寨。她大姑娘家就在张家寨,女婿是木匠,外甥在县水电局工作。
老人的家是一栋矮小的茅草房,墙壁三面是干打垒,正面是竹片夹的石灰壁,三间房。她叫我不要忙进去,她先进屋点灯。在这短短的半分钟里,我很想夺路而逃。灯亮了,老人说:“进来吧。”我进去后,她有些顽皮地说:“我已经好久没点灯了,我一个人从不点灯。”我这时才看清她的面目,脸皱得像核桃,头发灰白,一身黑衣,背微驼。屋子中间摆了张被黑油泥糊得看不清原色的小方桌,靠墙有个一眼灶,铁锅上盖了一个粽叶斗笠。那只名叫“大定”的猫在我们脚边窜来窜去,她说她没有养猪也没有养鸡,就养了这只猫。我问她千田还有多远,她说她不知道,她从没去过。她对我的话似乎不感兴趣,也不问我去千田干什么。她看见什么说什么,看见屋子外面一棵树,她说那是李树,已经几年没结李子了,今年还结了几个,但还没长大就被虫蛀落了。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见那棵李树又高又直,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李树。看了看楼辐,她说女婿给她送了一根香肠,女婿帮她挂在楼辐上,大定爬到桌子上,跳上去把香肠拉了下来。我老了,吃不动。她翻起嘴唇让我看她光光的牙床。那你吃饭怎么办?她没有回答,看着独眼灶笑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说忘了给我倒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