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狼替他把披风理好,又从外头守着的胤禟手里接过了另一个食盒,顿了片刻才轻声道:“十阿哥活得简单,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兴许反倒能比有些聪明人过得还要好些。”
“若是老八真能想明白这一层,或许能比从前好过得多。”
胤祺轻叹了一声,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尽力抛开了心中诸多的繁杂心思,往八阿哥住着的院子一路过去了。一个人冷静了这么些日子,再站在他面前的胤禩倒总不再像是当初那样失魂落魄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却也依然黯淡了眼中的那一层光芒,显得整个人仿佛也颓然了不少。
“老十那个蠢货——我这种人怎么配有兄弟呢,我根本不配啊……”
听了胤祺转述的话,胤禩沉默了半晌,眼里才终于漫过层层叠叠的失落与怅然,脸上却仿佛仍带着一层面具似的,艰难地挑起了个极僵硬的笑意:“这些年除了费尽心思往上爬,我还做过什么?兄弟不过是我拿来垫脚的石头,只要是能用得上,即使是五哥你——我也能毫不犹豫地拿来利用。我只会盘算得失,衡量值不值得,除了这些,我都想不起来我心里还装过些什么……”
“皇阿玛下的诏书里头,只提了户部欠款的事儿,没把你牵扯进朱三太子的案子里去。”
望着这个最叫他心情复杂的弟弟,胤祺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半晌才微沉了声音道:“可在我心里,你最不能饶恕的错处,其实正是这个案子——我知道你是受了蒙骗,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当初为了□□同意帮他散播瘟疫,却是你实实在在自个儿做出来的事。你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可能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如果不是当初弘晖先病过一回,我提前动了这个心思,事先准备了一批奎宁应急,一场瘟疫会造成的后果,根本不是靠人力就能控制的……”
“五哥,不瞒你说——当时信儿一送到木兰围场,我心里就慌了。”
他每说一句,胤禩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听着他把话说完,胤禩的脸上几乎已不剩什么血色,许久才垂下头苦笑了一声:“直到知道了那个人真正的身份,我才终于意识到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当时太子要拿剑砍了我,我甚至动了不如真就死在那把剑下的念头——可我已经是个不忠不孝的逆子了,就算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算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我也依然不敢死,不敢让皇阿玛更难受……”
“活着就是活着,总比死了的强,哪儿就有什么真正的生不如死?”
胤祺向来是能看得透这个弟弟究竟是不是在演戏的,自然也看得出他此刻说的话都是由心而发。这么些年来,他对着这个弟弟失望过,心寒过,也被逼到恨不得将他亲手废掉过。如今见着他这般颓然的样子,心中虽有不忍,更多的却依然是极难说得清的复杂叹息:“既然做错了事,就该自己去弥补,国家社稷也好,兄弟亲情也罢,没有闯了祸就甩手不管的道理。”
“是——弟弟记住了……”
胤禩恍惚地望着面前仿佛已极端陌生的兄长,半晌才极轻地苦笑了一声,低下头哑声应了一句。
这个曾在幼时给过他点心,耐心地哄着他睡觉,曾在少时抱着他骑马,将额娘从辛者库中救出来,从未因为他的出身看低过他,会冲着他温暖地微笑的哥哥,终归是被他亲手消磨掉了所有的情分和温情,彻底的对他失了望。
谁也怨不得,是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如果他不那么心急,不那么不择手段,如果他能多惦念哪怕半点儿的兄弟情分,或许如今都不至于就到了这个地步。
望着这个弟弟怔忡恍惚的神色,胤祺极轻地叹了一声,示意贪狼将腊八粥取出来放在桌上,又从食盒里取出了一匣子点心,轻轻放在他手里:“萨琪玛是加了羊奶跟蜂蜜的,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个,如今却也不知是不是变了口味……”
他也不知究竟还该说些什么,只说了一句便又沉默了下来,顿了半晌却只是轻轻按了按这个弟弟的肩,便转过身朝外头走去。身后传来硬邦邦跪在地上的闷响,胤祺只觉着胸口仿佛泛起了些隐隐的痛楚,步子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却终归还是没有再回过头,只是由贪狼扶着往外头走去。
身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是被强行压在了喉间,几如泣血。被缓缓合上的房门尽数掩在了屋内,再寻不着半点儿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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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三年元月初五,上于畅春园册封诸皇子,皇三子胤祉封诚郡王,七子胤祐封淳郡王,九子胤禟、十四子胤祯晋和硕贝勒,百官推举皇四子胤禛为太子,定二月初二于太和殿加冕,入主东宫。
“礼部居然还真就给定了个二月二。龙抬头,可也真是够吉利的。”
眼见着就到了册立太子的日子,胤禛被带到乾清宫去垂听圣训,其余的兄弟则早早儿的聚在了门口等着。细细地盘算着这仿佛颇有些深意的日子,胤禟忍不住轻笑着调侃了一句,又好奇地望向一旁一脸事不关己假寐着的胤礽:“二哥二哥,这册立太子的章程是什么样儿的?”
胤礽这些日子对这几个弟弟都多有忍耐,眼见着这个老九越来越蹬鼻子上脸,嘶了一声就要撸袖子。看看边儿上胤祺还在,却也只能又忍了回去,不无威胁地睨了他一眼:“我哪知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太子这俩字儿怎么写呢……”
这场合他这个废太子待在这儿本就尴尬,可不来却又不合礼制,只能硬着头皮来凑个热闹。也知道胤禟这是有意搭话儿给他台阶下,好叫他有机会再多显摆几回这太子是自个儿不愿意当的,好歹稍微挽回点儿面子。可问什么不好偏问这个——他封太子的时候还在襁褓里头啃手指头呢,谁知道有什么见鬼的章程?
“听说是要在太和殿由皇阿玛亲自加冕,连谁站在哪儿都有讲究。”
胤祥毕竟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忙开口圆成了过去,又望向一旁含着笑不紧不慢品茶围观的胤祺:“五哥,这得要多久啊?我听说还得奏乐祭祀,百官恭贺,不折腾半天都完事儿不了……”
“折腾半天也完事儿不了,还得拜谒宗庙,去太庙敬告祖宗——你们一会儿都揣着点儿能吃的东西,回头饭点儿止不定在哪儿站着呢,别再把自个儿给饿着。”
胤祺笑着嘱咐了一句,听着里头传来脚步声,便搁了手里的茶盏迎了过去。康熙的面色虽仍有些憔悴,眼里却也带了欣慰的淡淡笑意,一见着这个儿子迎上来,便含笑示意他也跟到身边来:“这两日都多亏有你上下忙活,可累着了没有?”
胤祺笑着摇了摇头,又望向随后跟出来的自家四哥。秋香色的皇太子礼服上头绣着精致的五爪游龙,镶着东珠的冠顶一看就沉甸甸的,衬着胤禛素来沉毅的面容,平白便生出浓浓的慑人威压来。胤礽施施然起身,掸了掸衣裳笑着迎了上去,在一干兄弟或担心或好奇的注视里头,抬手拍了拍这个弟弟的肩,把一并玉如意交到了他的手里:“好好儿干,别学我,记着多帮皇阿玛分忧,别叫皇阿玛再操心了。”
康熙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怔忡地望着这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儿子,良久才终于释然地摇头一笑,眼底便隐约浸润过无奈又温暖的笑意。胤禛双手接过那一并玉如意,郑重地朝着胤礽行了一礼,又望向一旁正含笑注视着他的五弟,轻缓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就如皇阿玛在乾清宫中同他所说过的一样——五弟本就该是活得恣意潇洒、畅快任性的,却始终不得不被这一份本不该由他来背负的责任跟担子所束缚着,日日煎熬心血,动辄独支危局。如今他终于已走到了这个位置,江山社稷也好,前朝后宫也罢,往后的事情便都交由他来做,无论这个弟弟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给他。
“走吧,去太和殿去。”
康熙含着笑温声开口,率先朝着外头走去。胤祺本想错开一步,却忽然被胤禛握住了腕子,还不及反应过来,身后就被胤礽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无奈地摇头一笑,只得与自家四哥并肩跟在了皇阿玛的身后,往宫门外缓步走去。
乾清宫外,朝阳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