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正好。
远处的伏涛城仍旧雄伟,大江泛着金波从城前向东流去,除了偶尔漂浮着的木屑残渣,看不出与以往有何不同。
或许要再过两三日,那些被卷入江水的士兵尸体,才会在下游飘上来吧。而更多的尸体则躺在了支流的江岸上——江水虽然一时改了道,但很快便又回归“正途”。溢出的水流散漫开来,除了打击到修筑工事的西代士兵以外,并没有构成其他影响——甚至就算它们流得再远些,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毕竟西代士兵早已将那支流附近的村庄清空,使得四下渺无人烟。
西代莫名其妙地淹死了五六百人,被坍塌的工事砸伤的又有两三百人,再加上失踪的,两万五千人中总共少了一千来人,这个数字不算多,但对因一路胜仗而形成的高亢士气却有极大的打击。同时,已经有些得意忘形的罗家父子在想到“骄兵必败”这四个字的同时,也想到了伏涛城曾经的靠山。
智峰在数十年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但在各地的上位者口中,均是一个可怕的存在。人人都晓得单凭梁公撑不起伏涛城,正如人人都知道皇室有个老怪物,风城花都旁边有个老神仙一样,可也没人胆大到要去揭开他们的真面目,自寻死路。
然而一朝风云起,这些高人们迫不得已从幕后来到台前,随后如同流星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划过天际,失去光明。他们的出现如烟花般绚烂,离去之后,天空也一如以往那样,仿佛没有留下痕迹。
人们的记忆也是一样,被震撼过后就选择遗忘,唯有再受到刺激,之前那些淡去的记忆才回重又显现。正如此刻,罗家父子重又记起韩枫口中的智峰,重又记起当年汉星关失守,也是在她死后筹谋之中。
这人还安排了多少后手,没有人说得清楚。
因此春日正好,伏涛城如昔,但在肃穆的杀气之中,双方均派了人,在军营与伏涛城正中的竹山坳设下宴席,会谈。
罗怀勇看着坐在主席的罗斌,暗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庆幸弟弟求着父亲留了下来。对方好歹是一城之主,以前同在詹代的时候,他的爵位还在芒侯之上,若是真的把他打得跪地求饶,受他投降也就罢了……偏偏如今是对方将自己打败了,再来商谈,若不是罗斌在,西代这边的气势都要弱上几分,很多事情恐怕也并非自己可以做主。
自然,罗斌也并不轻松,不过他到底见多识广,心中也比两个儿子多了几分底气。数十年官场生涯,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在锋关芒城,这之前也曾在帝都当过官,那时便与同在帝都为官的梁温是旧相识。故而,如今伏涛城还有什么机关他或许不晓得,但谈判桌上,对面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既然他先派了使者来,那就证明他已经没有多少退路了。
士兵为两边都斟满了酒,梁温职位在上,先拱手施礼,一口干了杯中酒,才朗然笑道:“呵呵,罗司马,咱们是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上次见时,二公子才刚出生不久,你看看,今日再见,已是如此英武的青年人了!”
他言笑祥和,若不是周围剑拔弩张,只怕真要叫人以为是寻常人家春游偶遇,客套寒暄。罗斌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对左右兄弟俩笑道:“勇儿、信儿,你们也敬你们梁伯伯一杯。”
“是”。罗怀勇、罗怀信二人起身敬酒,一一喝下。两人虽然对着梁温满面敌意,但看父亲言笑晏晏,也不得不先压着心头怒意,虚与委蛇。
随后几人你来我往,倒是讲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罗怀勇、罗怀信两人渐渐插不上话,只能眼巴巴看着罗斌与梁温攀交情,心中虽知这是父亲在套对方的话,但也觉得颇为不耐。酒菜虽然丰盛,但两人全无食欲,一筷未动。
酒过三巡,众人脸上都热了起来,梁温侧眼旁观,心下冷笑两声,终于硬生生将话头扯了回来:“罗司马,这一次你我各为其主,也是没办法的事。实不相瞒,我这城中已是粒米皆无,士兵都快跟我闹起来了,你说,我可怎生是好?”
罗斌暗骂一声,脸上却堆满了笑意。他没有轻易接梁温的话,对方看似坦率直接,但经了这东源江一事,谁知智峰有没有给他留下其他武器或工具?若按以往,梁温真要是没了依仗,必然会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偏偏他说得越是明白,这内中玄机便越是难猜。罗斌不由得对自己起初的判断存了疑,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按照场面话回了一句:“梁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不如你就降了吧。我以全家性命在圣上面前作保,仍旧保着你的爵禄,不动分毫。”
“在你们圣上面前作保?”梁温鼻中发出“嗤”的一声,满脸不以为然,“罗司马,您可真是给足了我的面子。是因为我爵位高过芒侯,所以您不方便直言是在侯爷面前作保么?”
罗斌讪然笑笑,道:“梁公既是明白人,何必说得太过清楚呢?作不作保,在谁面前作保都不重要,关键还是在您,究竟愿不愿意降?您该知道,虽然我军失了小利,但实力仍在,破城只是时间问题。但咱们是旧相识,我也委实不愿逼着您走到山穷水尽那一步。”
“这话说得不错。”梁温一手执酒盏,一手对着罗斌点了点。他这无礼动作看在罗怀勇、罗怀信二人眼中自然满是挑衅意味,罗怀勇握紧了拳头,刚想发作,却觉脚上被罗斌踢了一下。
两兄弟被罗斌暗中提醒,只得仍旧压着火气,看梁温如何继续说下去:“罗司马,若不是看在您的份上,我肯定死守孤城,断然不会投降。可偏是您来求我,这可真的要难死我了。”
罗斌“哈哈”一笑,道:“梁公既这么说,那这事是有商有量了。只是不知,您又有何要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