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起伏不已的胸膛才稍许平静一些。他到此时才觉得真的累得极了。自半月前从淮阳出发,这一圈走下来,除了那一日在信江水路前被君黎迫得停了一日,他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一番闹腾不可谓不大,可到头来,自己所谋仍然没有成功,手里那些所谓的牌,又真正是自己的吗?或许其实自己才是别人的牌也说不定。
他心里纠缠难决。倘若阻止不了两相交锋,他当然还是希望黑竹会胜而青龙教败,可幻生界却是要以黑竹会为敌,那时又该怎么办?君黎和刺刺已经进了青龙谷——他们是站定了那一头了;沈凤鸣拒绝了自己,他和娄千杉,也必是要为朱雀、俞瑞所用了。最后在这个黄昏筋疲力尽幕天席水而卧的,也不过是自己孑然一人,那一点苦心孤诣的谋划有谁在意吗?
他躺到暮色落了,明月初上,才从溪水里湿漉漉爬出来。夜晚的风虽然也是温的,可往湿衣湿发上一吹,竟也吹得他发凉。他拖泥带水地找了一棵大树,随便倚靠着坐了,便准备这样等待明日的天亮了。
风刮着林梢,那沙沙声总觉得是下雨的前兆,可其实空气干燥,水意只是自己这身衣衫。他闭目想着明日。明日,自己只能孤身前往天都——那个徽州一地黑竹会惯常聚集的所在,也是这一次准备发起青龙谷之袭的据地。
忽然数丈之外有人咳了一声。他一惊耸身——什么人?莫是那风太大,林太密,自己竟没听出半分端倪?
“就你一个人?”树后已现出一个墨色的身形来。来人四十不到的年纪,身着的墨色带着些青,与这林间色泽差相仿佛,声音也阴恻恻的,“——沈凤鸣呢?”
宋客见到来人,稍稍松了口气,可随即转开头去。
“没成功。”他低低道。“他不肯来。”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语气毫不加掩饰。
宋客表情一怒,抑压了一下,方道:“你们何时到的?关掌门可也来了?”
“来是来了,但你事情没办成,准备如何交待?”那人冷冷道。
“掌门现在何处?”宋客道,“我自与他商量。”
对面的人眼角瞥他。“商量?我爹对沈凤鸣势在必得,你却说他不肯来——还有什么好商量?”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只因——虽然你们要我从沈凤鸣下手,如今他不肯答应,却还有别人愿意帮忙。我便想知道,非他不可么?倘若换一个人呢?”
黑影冷笑,似乎不愿多言,转身便待走。
“你先别走,话说清楚!”宋客自也不愿被当了傻瓜。
那人只道:“必要的时候,我会与你接头。你等着就是。”
“黑竹会的人恐怕很快就到了!”宋客追声道,“我明日就要去天都峰,恐没机会再与你们碰面!”
那人停了一停。“沈凤鸣也会去天都吧?”
“应是会去。”
“那便是你最后的机会。再试说服他一次,实在不行,设法约他于山脚一见,我来想办法。”
“你来想办法?什么意思?”
“不要多问。我再说一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那人声音仍旧阴冷,“这个你拿去,你们到山脚了,便拔开瓶塞,我自然会知道。”
宋客看着又一个新瓶递到自己面前。他大概知晓他们这一派擅长操虫,这瓶中想必便是些什么活虫了,一旦拔开,自然会飞回主人处而去,权作传讯之用。他并不喜被人这样命令,可“最后的机会”,他知道是对自己说的。纵然有种种疑窦,可除了面前的幻生界,他也真的没有其他盟友了。
“我何时能见到关掌门?”他仍有些不放心,“你确定你说的话,都是他的意思?”
“他明日要入青龙谷,与青龙教主相见,无暇见你。”黑影道。
宋客还待问些什么,对面的人却已归了树影之中。“你不必多想,我和其他人会接应你。今日先走了。”或许是听出了他的犹疑,他退却时的口气露出些缓和来。
林中重归黑憧憧。宋客没有试图去追,退了两步,靠在树干上,身上被风吹得又一阵发凉。
幻生界已经先到了。他心道。明日关非故要与拓跋孤相见,想必是要接关默和关代语回去的。青龙教不过是代为庇护二人,自然会将人交给他,待到黑竹会来时,岂非已经没有攻谷的必要?若是如此倒好了,不知幻生界又为何非要我说服沈凤鸣帮忙?他们是怕黑竹会仍以关默二人为目标,要转而与他们为敌吧?倘若真能搅得黑竹会内乱,自然于他们大有好处,可我若这么做了,是否又成为了置黑竹于溃散边缘的罪人呢?
他抬头。那样的明月竟也照不透这片树林中密密的枝叶。他望见的,只是一片支离破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