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总忙不迭地将福龄押送到起义军面前,起义军的管带叫张彪,管带一营的起义军,人称之张管带。
把总哈腰说道“管带大人,这就是县衙那个狗官,冥顽不灵!总说咱们起义军坏话,还纠集我们和起义军作对,如何发落他才是?全听您的!”
张虎道“我素来听说,玉知县是个仁慈的好官,别为难他了”,他向福龄问道“玉先生,你在任时,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我想请您继续担任本县县长,只是,本县已不再受清廷管辖,同受革命党领导,你意下如何?”
福龄咬牙道“你们一干叛逆,我岂能与你们同流合污,我玉福龄誓死不叛朝廷,你们杀我也好、剐我也好,休想引我同入贼巢,你记得,朝廷的铁骑早晚会踏平你们,我生是大清人,死是大清鬼,给我个痛快!”
张虎失望地摇了摇头,道“革命起义风起云涌,昏庸的大清朝积重难返,玉先生饱读圣贤诗书,应当知道‘人心所向,天命可知’的道理,无须我多言了吧”他转头对一起义军道“给他些钱,让他自己回家吧”
福龄托着一条断腿,北上回乡,沿途所经大半个国家,都在轰轰嚷嚷地闹革命,各省相应,九夏沸腾,福龄抚着断腿痛叹不已,一日,车马行至河南境内,他忽从报纸上看到消息,隆裕太后颁布了退位诏书,福龄潸然泪下,哀痛犹如失去至亲,他托着断腿黯然跪下,向京城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最后一叩之后久久不起。
福龄归乡之后,断腿无法治疗,他耻于世俗沉浮,不愿见任何亲朋故里,就独自搬到东城去住,娶得东城一小商户之女为妻,他尝试慢慢淡忘庙堂之事、革命之事,对自己的遭受,也看开了很多,民国四年,两件突如其来的大事,把他彻底打入了生活的深渊,一是,振青真的死了,死于革命,二是,他妻子死于重病,从那以后,他整个人变得阴郁不堪,他后来没有再娶,也没有回过家,甚至,跟家里所有人断了来往,就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煎熬地度日,可能,也只是在世人眼中,他是孤独的,煎熬的,没人真正了解他。
福龄从小就疼弟弟妹妹,可他又常常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振青、怀莺一样被家人重视过,有时他会羡慕,更强烈的时候,就变成嫉妒,一个家庭中,好像所有的疼爱都是向下的,每出现一个更幼小的孩子,这个孩子便会掠夺式地收集家庭成员的关注和爱,包括老大的,这就是当老大最悲哀的地方。后来,他仕途受到革命党重挫,忠君报国的理想灰飞烟灭,有那么一段日子,振青就成了所有革命党原罪的化身,直到振青死去,福龄才从怨愤中苏醒,又马上掉到悲痛里去,这两种感情绞在一起,成为他十几年来化不去的纠葛。
汉民也是头一次见福龄,他恭敬道“大爷您好,我是汉民”
福龄点点头,道“知道了,孩子们,到屋里去陪陪你奶奶吧”
汉生汉民站起来,进去了,他们跪在张氏膝下,张氏摸着汉生汉民脑袋,垂泪道“你爷爷一辈子操劳,该休息休息了,他走的时候,挺好的,挺安详的,没哭没闹,像个小孩儿睡觉一样,就睡着了……”,她眼泪流得更厉害了,道“临走时候啊,他说,我想汉生了,我想汉民了,我想福龄了,你爷爷知道你俩当兵去了,死活不让去打扰你俩,奶奶只好去找你大爷,托人找遍了东城,终于把你大爷找回来了,可怜呐……你爷爷可怜呐……还没见上你大爷最后一面……就走了……他这辈子生儿育女……走的时候,一个都不在身边……”
汉生汉民刚收住的眼泪,哗哗哗又流下来了。
几天后,汉生汉民即将返程,张氏多么想挽留他俩,可她不能,即使她再疼爱他们、舍不得他们,她也不能让他们刚张开的翅膀就这样收起来,她最懂得玉富煌的脾气,玉富煌舍不得每一个儿孙,可每当需要他做这样艰难的选择的时候,他几乎从不犹豫,她以前之所以会因为儿孙的事和玉富煌发脾气,就是因为她没在玉富煌的位置上,现在玉富煌不在了,她到了玉富煌的位置上,就马上接过玉富煌的责任,像他一样活着。
张氏握着汉生汉民的手,道“孩子们,你们呐,照顾好自己就行,好好闯,别担心奶奶,你大爷回来了,有他给我养老送终,我就不怕了……”,她眼泪又掉下来了。
汉生道“奶奶您别胡说……”
张氏不忍再说,她怕再说下去,自己就控制不住了,她半转过身,眼睛看向别处,挥手轻轻道“走吧……走吧……”
汉生汉民擦掉眼泪,磕了三个响头,出宅门,翻身催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