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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阶到十阶,只用了不到十年。
但她没有立刻着手突破十一阶,专注于巩固境界,打好基础,又用去了数十年。
她不知稍后从眼珠子内出去以后,这些修炼来的神魂之力还存不存在,就当一场历练,对自己总是有益无害。
天行大师不入世,终年住在翠竹山上清修,但他偶尔也是下山的,前往涅槃寺拜见他的师父。
大白狗随行在他左右,却不进佛殿,只在殿外卧着打盹。
这一日,天行大师从佛殿出来时,神情有几分凝重。
折返翠竹山的路上一言不发,尔后在院中独坐七日,满腹心事。
大白狗察觉到主人的不正常,卧在他脚边,时不时抬头伸出湿润的石头舔舔他垂着的手背。
天行大师反手摸摸它的头,仍是不语。
简小楼想着与雪中生有关,一定是沙萝的事情大爆发了,而天行大师估计猜到此事与雪中生脱不开干系。
终于,雪中生再次到来。
打了个招呼,熟门熟路的在院中坐下。大白狗与他厮混的熟稔,摇着尾巴过去蹭蹭他的小腿。
“怎么又喝冷茶。”雪中生皱眉责备着,见炉中炭火已熄,去取炭块。
“为什么?”天行大师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雪中生微微一愣,踟蹰着道:“你知道了。”
天行大师收回手,捻着檀木佛珠,仍是那一句:“为什么?”
雪中生将炭块丢进炉子:“为了生存。”
“生存?”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我母亲乃木灵族之王,我为继承人。界域是有寿元的,我们的世界太过古老,快要消亡了,我这等境界自然不怕,但我的种族可能因此灭绝。所以,母亲与我不停穿梭异世界,希望为我族寻找一个新的栖息地。”
“但你们却在毁灭我们的世界。”天行大师沉沉道,“已有三个界域彻底消失,六个界域地质改变,五行断绝,即将湮灭。如今周围界域人人自危,纷纷迁徙,你们究竟使了什么手段?”
“那是沙萝在改造适合我们生存的地貌。”雪中生以钳子挑了挑炭块,漫不经心地道,“我们木灵,说白了就是植物,植物不比动物,非常依赖环境,新的栖息地不易寻找,找了几千年也没找到,我们唯有动手改造。”
天行大师询问:“如何改造?”
雪中生解释道:“沙萝会吸取界域内原本的地灵,转化为我们需要的地灵,以此来改变地貌。然而我们尝试了九个界域,改造之后,五行无法连接,都失败了。”
“那你们下一步……”
“继续改造,每个界域情况各有不同,多多尝试,总有成功的一天。”
天行大师垂首不语。
雪中生燃起炉火,托腮看他:“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天行,我们木灵也是众生,我们需要生存。”
“你们的生存,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之上。”
“天行啊,你们星域世界自从裂天弓出现,大融合开始,高等界域为了争夺低等界域,死了多少人你可知道?你也没去管不是么?因沙萝而死之人,连皮毛都算不上,你为何管我?只因我来自异世界么?目有歧视,可不是你的众生慈悲道。”
“不……”
“你们自相残杀,掠夺资源,奴役统治,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而我们只是为了繁衍活命,需求最低等的生存罢了……”
“你可知,如今西北二十四个界域结成联盟,准备对付你们。”
“对付我尚有可能,对付我母亲他们是找死。”雪中生微微抬着下巴,表情携着轻蔑,“除了自然枯竭,谁也没办法杀死她……”
“那你呢?”
“尽管放马过来,为了我的种族,我愿流尽所有鲜血。”
两人谁也无法说服谁,沉默以对。
沉默中,作为看客的简小楼思考了很多,关于“生存”。
幼年,父母教导基本的“对错”。
拜师之后,师父教导“善恶”。
随着阅历增长,站的位置高了以后,渐渐明白这世上除了“对错”与“善恶”,还有“立场”。
而所有一切,统统指向一个词——“生存”。
她想起赤霄的疯魔岛。托起疯魔群岛的那颗宝珠,力量即将枯竭,迟早有一日,疯魔群岛会掉落海中。
疯魔岛屡屡进攻中央大陆,是为了魔族的“生存”。
南灵佛族抵挡他们,是为了人族的“生存”。
说魔族残忍,人族为了炼丹制药,残杀妖族,扒皮抽筋,难道不残忍么?
小有小立场,大有大立场,总而言之,但凡有生灵的地方,为了生存,争斗永无止境。
这才滋生了“信仰”。
儒家的舍生取义,道家的无为不争,佛家的度己度人,都是为了应对“争斗”而产生,试图从“心境”上教化生灵,减少“争斗”……
壶里的水“咕嘟咕嘟”,煮沸了。
雪中生伸手将天行大师杯中冷茶倒掉,提起壶柄,满上热茶,腾腾雾气缭绕在两人中间。
天行大师叹道:“你所言不虚,如今世道纷乱,遍地凶徒,贫僧管不了,但贫僧不希望你也是其中之一,你……可懂?”
雪中生低头吹了吹杯中茶。
天行大师继续道:“此次联盟,我涅槃寺也参与其中,贫僧实在不愿与你沙场相见,你……又可懂?”
雪中生摇晃着红泥杯盏。
天行大师再道:“阿生。”
大白狗仰着头“嗷呜嗷呜”,依恋的噌着雪中生的小腿。
雪中生紧紧抿着唇,放下杯盏,没有道别就离开了。
半个月之后,他回来:“天行,我说服了我母亲,我们准备放弃星域世界。再过三个月,阴月阴日阴时,便可割裂空间结界,我要走了。”
天行大师愣了愣。
雪中生微微笑:“等安顿下来,我再回来看你。”
天行大师问道:“在哪里安顿,再前往新的异世界,以沙萝继续改造?”
雪中生点头:“这是我的使命。”
天行大师露出悲悯的表情。
雪中生眉目一凛,似是动了气:“你应该明白,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大让步!”
撂下一句话,他拂袖走人。
简小楼知道历史,雪中生终究没有离开,失去肉身,被锁进了幻灵天书内,而他母亲,则被镇压在地藏佛像下。
简小楼看着天行大师,觉得一定与他有关。
果然,雪中生离开后,天行大师前往涅槃寺,在殿中待了很久,再出来时,他脸色苍白,神情沮丧。
回到翠竹山,他将自己关在茅屋内,伏案默写佛经。
大白狗蜷缩在他脚边,偶尔将下巴搁在案台上,简小楼看到,他默写的佛经,正是《地藏十轮经》的心经部分。
简小楼心绪一荡,天行大师被称为地藏佛子,莫非也会《地藏十轮经》?
或者这套功法本就是他创造的?
从他身上,简小楼看不出来“佛子”的光环,一间茅舍,一个瞎子,一盏青灯,一遍遍默写着心经,整整两个月未曾间断,足见他的心有多乱。
终于他起身,佛手捏莲,便真有一朵光莲浮在指尖。
光莲飞出窗子,不知去往何处。
三个月后,雪中生来了,临走前,他来最后道个别。
和从前一样,带来一盏油纸灯笼。
不同的是这盏灯笼没有花色,素白底。
雪中生坐在石凳上,翘着脚,亲手在灯笼面上描丹青,大白狗转了几次视角,简小楼才看清楚,他描的是一株雪松,挺拔苍翠。
天行大师坐在他对面默默喝茶,并给雪中生斟了一杯。
雪中生描好之后,举着灯笼左看右看,满意的点了点头,伸手挂在头顶上方的绳索上。
他毫不设防的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再见了天行,我唯一的朋友。”
天行大师正色道:“贫僧最后再问一次,真的不能收手么?”
雪中生终于察觉他的态度有点奇怪,不由皱起眉头,运转真气,竟有不足之感。他茫然的看一眼自己面前见底的杯盏。
毒?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你告诉我,我若收手,我的族人该怎么办?我都已经放弃了星域,异世界的死活,与你们究竟何干?”
“所以,不收手?”
“不收手,除非死!”
天行大师面容痛苦:“你其实可以欺骗贫僧,说你离开之后不会再去改造其他世界,不会再去害人,贫僧也不会知道。”
雪中生目光坚毅:“我不会欺骗我的朋友!”
“你这邪魔倒是耿直。”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头顶压了下来。
大白狗没有抬头,简小楼看不到此人的相貌,只知小院外刷刷刷至少落下数百位佛修,纷纷拂袖,佛印自袖中飞出,佛光将小院笼罩,结成一个大阵。
雪中生仰头冷笑道:“老秃驴,若不是看在你乃天行师叔,我上次就送你去见佛祖了,手下败将,焉敢在我面前猖狂!”
上方的声音道:“天行,还不出手?”
天行大师缓缓起身:“阿贤,过来。”
大白狗低低“汪”了一声,垂着头走到天行大师身后。
“对不起。”天行大师默默道了一声,尔后手捏莲花,周身骤然现出金光。萧索清冷的气质全无,整个人宛如一尊佛,不,就是一尊佛。
简小楼惊叹,她师父修习《不动明王经》,半步金身,只有白莲微光,天行大师这是修出了地藏金身啊!
雪中生凄凄一笑:“你告诉我,他们准备怎样对付我。”
“拿下你,要挟你母亲木萝,让她束手就擒。”
“你们杀不死……”
“镇压。”
雪中生闭了闭眼睛,至始至终也没有责备天行大师一句。
摇身一变,他现出妖相,绿发尖耳,锐利的指甲如藤蔓疯长:“那么,为了我的母亲,我得拼死一搏了……”
简小楼通过狗眼看到这一幕时,或许因为知道结局,心情难免有几分沉重。
明明雪中生将自己锁进眼珠子里,操控了自己的肉身,看到他倒霉,该拍手称快才是。此时,自己却像个圣母,爽快不起来,只觉得造化弄人。
另一方面,她从天行大师身上看到了《地藏十轮经》的威力。
当年师父将此经传授给她时,饶是再怎样妄想,也绝对想不到《地藏十轮经》厉害到这般程度。
若是知道,她怕是不敢收。
记忆场景仍在继续,中了毒的雪中生落败,一切如历史,他母亲为保他一条命,甘愿被佛宝镇压。
镇压之后送去哪里是个问题,因为谁也不知她有多长的寿命,还有那些恐怖的沙萝,以当时的条件,找不到彻底杀死它们的办法。
涅槃寺商讨的结果,决定将地藏佛像送进去了贤的左眼珠子里,连同那些沙萝。
简小楼终于知道,贤虽没有什么法力,却不老不死,疑似拥有谛听血统,它的两颗眼珠子,分别藏有两个空间世界。
左眼为修罗狱,右眼为佛心狱。
修罗狱代表着“惩罚”,什么惩罚不清楚,但会加速消耗被囚者的生命力。
至于佛心狱,简小楼非常了解,是个修行之地,她就曾无意之中进入过地藏经的佛心狱。
简小楼心中疑惑,她进入的佛心狱,和大白狗右眼的佛心狱,有什么关系么?
她不清楚,她只知道雪中生之前对她撒了谎。
并不是殷红情挖了大白狗的眼珠子,法宝损坏,阴盛阳衰,和大白狗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大白狗和沙漏法宝之间没有关系,沙漏法宝,是涅槃寺害怕沙萝跑出来才制造的,铸造法宝的材料专为应对沙萝。
即使有一天沙萝从修罗狱中逃出,它们也无法腐蚀掉沙漏法宝,有着双重保障。
但这有个前提,得将大白狗留在沙漏法宝内。
此时,沙漏世界中还是荒凉一片,大白狗被天行大师亲手锁在一处山脉内部。
“阿贤。”天行大师半蹲在大白狗面前,闭着双眼,面容冷清,揉着它的头,“害怕么?”
“嗷呜……”它低声呜咽,用头蹭着他的胸口,依恋不舍。
天行大师道:“因起于你,果也会终于你,会有人将你放出去的,那个人,便是你新的主人。”
“嗷呜……”它往他怀里拱,使劲儿噌,甩着头。
简小楼被“镜头”晃得头晕。
天行大师捧住它的脸,迫使它再闹腾不得:“是我对不住你,若有来世,你为人来我为兽,我还你。”
“嗷呜……嗷呜……”大白狗不停悲叫着。
就在简小楼以为自己往后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过日子时,大白狗突然亮出锋利的爪子,将自己的右眼珠子抠了出来。
简小楼的视角骤然开阔,从之前的半弧形,变成一整个圆。
天行大师脸色一变:“你这是做什么?”
“嗷呜……”大白狗右眼眶血淋淋,恐怖之极,“嗷呜……嗷呜……”
简小楼被囚在这颗右眼珠内,一边修炼,一边至少观看它五十年的记忆,隐约明白它的意思,佛心狱对天行修行有益,他得拿着才行。
还有,它被锁在沙漏世界中,不知要锁多少年,希望天行带着它的眼珠子,代替它去看一看世界。
天行带着眼珠离开山脉很远,简小楼还能听到背后悲凉的“嗷呜”声。
……
涅槃寺食言了。
他们答应雪中生的母亲,会留下雪中生一条命,却在镇压木萝之后,决定处死他,以业火烧了他的树根。
天行大师没有反对,却早有准备。
业火焚烧时,暗中收了雪中生一缕魂,藏进贤的这颗眼珠子里。
简小楼看着一团绿色的灵魂体漂浮在自己面前,她伸手去摸,意料之中,触摸不到,因为根本不在同一个平面内。
她身处正常节点上的眼珠子里,而雪中生这缕残魂,存在于记忆中。
之后,天行大师还俗了。
在涅槃寺诸多高僧轮番劝导下,态度坚决。
本身便是苦修,天行身无长物,离开昊元界时只带了两样东西,贤的右眼珠,以及雪中生亲手描的那盏灯笼。
那一战如此惨烈,灯笼丝毫无损。
天行飞出昊元界,进入星空,一路向东。一面蕴养着雪中生的残魂,一面寻找可让他附身的宿体,同时还在寻找可供木族迁徙栖息之地。
战乱年代,他这一路波折重重。
因他将玻璃状的眼珠挂在腰间,简小楼也有幸见识了古老时代向星域时代过渡的这一段历史。
每日天行打坐,她也修心养性,跟着入定。
毕竟她着急出去,也是办不到的。
又是五十年,如白驹过隙,她的神魂突破了十一阶。
简小楼开始觉得,被囚禁在眼珠内并非坏事,而是一场天大的机缘造化。
不是谁都有机会贴身跟在一位十八阶佛修身边,且这位佛修与她修习的是同一种功法,还修出了地藏金身。
即使只是记忆,足够她观摩学习。
至此,她在大白狗右眼的记忆世界中,已经完整的度过一百年。
……
或许是因为离开了本体,失去供养,眼珠力量渐渐不足,记忆开始出现中断。正看着,倏然黑屏,片刻之后,再有影响时,已是几百年后,几千年后。
跨度有长有短,黑屏了十几次之后,简小楼早已算不出距离天行离开昊元界,过去了多年。
只知道天行突破了二十阶。
如今的他,乌黑长发以一根简简单单的绳子绑在脑后,一袭米白色的衣衫,不是僧袍,也不是法衣,凡尘男子穿的那种。
他依然没有储物戒,苦修的习惯仍未改变。
而雪中生的残魂还在这颗眼珠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宿体,尚未醒来。
一日,天行落在东方一处界域里,听闻这里有位专门打造各种“另类”宝物的宝师,慕名而来。
夜已深,他燃起那盏描着雪松的灯笼,独自走在山间。
苦修者的习惯,但凡能步行的,绝不会飞行。
以他的速度走出这座大山,估计得几日,简小楼准备打坐修炼时,听见两个令她惊讶的声音。
——“朝歌,你快看那有个瞎子,还提着一盏灯笼。”
——“嘘,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