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栈道下山,回到自己的石屋,关上门。
双腿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若非双手还有些薄薄的气力扶住门框,简小楼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
墨家老祖临走前的虚幻一击,不知震慑了哪里,似是丹田,似是心境,又似是意识海。一路从山顶走下来,嗑药了似的,始终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
她修的大乘佛经,抵抗能力稍强一些。正所谓道心震撼,万事皆休。倘若道家心法,指不定在这一击之下就此废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去榻边,简小楼开始盘膝打坐。
墨家老祖区区一缕身外化身使出的术法,已是如此恐怖,真不敢想象本尊的修为。
其实也不是他修为高深,再高也高不过金羽和海王风懿,只是此人修行的功法实在诡异,会……令人产生无尽的恐惧?
总之霸王鱼身下那块道基碑,断不可能出自道门正宗。
实在是太邪门了。
先不想这些,简小楼闭上眼睛,地藏心经诵读了一遍又一遍,稳固心神。
说起来,她的佛心狱已到期限,可自她破戒杀人石化之后,便再也无法和佛心狱取得联系了。目前尚未因此受累,但她隐约觉得,自己结丹时或许会遭遇一些阻碍。
如今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
闭关休养将近一年。
甫一出关不到两个时辰,宗涛便上门拜访。
带来一个十倍储物袋,里面盛着五百下品灵石、三颗地级补气丹。
他先前听宗寒江讲了妖龙巢穴内的事情,愈发觉得简小楼深不可测,这个供奉无论如何也要拉拢住。奈何她一回来就闭关,八哥又和门神一样,连靠近石屋三丈范围都不准,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
简小楼嘻嘻笑着照单全收,呐,终于有个储物袋了。
“简姑娘,还有一事……”宗涛犹犹豫豫地道,“先前姑娘托我打听你师兄的下落……”
“莫不是有消息了?”她的眼睛绽出光芒。
“算是有吧。”宗涛笑眯眯的道,“有个族人在分水三重山打猎时,曾见到了一个陌生人,未能瞧见脸,只看到服饰非我虚冢常见。”
“分水三重山?可是白山与黑山之间那三座矮山?”
宗涛点头:“是的,分水瘴气弥漫,常有妖兽出没,是我们白山与黑山的天然屏障。需服下特制的丹药,方可在三重山内逗留,姑娘的师兄……”
简小楼喜上眉梢:“我师兄不怕瘴毒,而且惯于在妖地生活。”
“但他有头发?”
“哦,我师兄与我一样,是佛门带发修行的弟子。”
简小楼心内焦急,不再与他瞎扯淡,“族长,我能否以灵石,兑换一颗避瘴毒的丹药呢?”
宗涛早给她备好了,一直好整以暇的待她出口相求,才不疾不徐的从储物袋里摸出十根辟毒香来:“姑娘进山之前,熏过此香,一根可保十日无恙。”
接着,又取出二十根颜色不一的香,“另外这些,姑娘一并带着防身吧。红色的是祛妖香,熏染过后,多数一阶妖兽近不得身,虽以姑娘的修为并非阻碍,省些麻烦总是好的。再来绿色的是千日香,顾名思义,此香气味浓郁,但凡姑娘走过的路,香味千日不散。分水三重山内,迷障重重,姑娘可少走些弯路。”
简小楼惊讶:“香味千日不散,若有人对我不利,岂不是……”
宗涛摆摆手:“姑娘多虑了,千里香的浓郁味道,并非香体自带的。它的原理,是激发染香者的灵气,使灵气生出气味来。根据我宗家先祖的手札记载,每个人的灵气味道如指尖纹路一样,乃是独一无二的。被千日香激发出的灵气味道,真个只有自己方能嗅得到。”
宗家老祖绝壁是个天才,简小楼默默点头。
宗涛又道:“至于余下三根蓝色……”
简小楼之前已经见识过:“是隐身香。”
“没错。”宗涛双手奉上。
一出手就是三十根香,且半句不提折扣供奉之事,“姑娘一路小心。”
没人不喜欢被重视的感觉,简小楼也一样,亦是伸出一对纤细茭白的手,笑语盈盈的接过香来:“多谢。”
送走了宗涛,简小楼捻指一撮,同时点燃了辟毒香、祛妖香、千日香。
思忖片刻,她伸手推开纱窗。
吹了口灵气,轻轻袅袅的三色烟雾交织着腾上房顶。
即使她阻止小黑,它也会偷偷摸摸尾随着。小黑身为妖胎,应不怕瘴毒,只是家养惯了的终究比不得野生,万一毒气攻心昏死在三重山里,你说她救是不救?
心累。
三根香先后燃尽,她皱着眉收好余下的二十七根香,向分水三重山出发。
刚出门,瞧见拐角的栅栏边拴着一头蜥蜴兽。
宗涛是骑着蜥蜴兽上山,尔后独自走下山的,故意留下蜥蜴兽给简小楼代步。
她走过去,伸手拍拍蜥蜴兽的大脑袋。
蜥蜴兽享受的抬了抬头,一瞥余光扫见屋顶上蹲着一只大八哥,探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正盯着自己看,顿时吓的缩回脖子,爪子不安的刨了刨地。
“你爬的还没有我走得快。”
卖萌都嫌丑,简小楼怕伤它自尊也就没说,解开它的绳索,“回你主人那去吧。”
话音还未落,蜥蜴兽四只爪子装了轮子似得,一溜烟爬不见了。
简小楼呆了一呆,难道这蜥蜴兽之前一直都在隐藏实力吗,驮着宗寒江的时候怎么走的那么慢?哎呀,她拍着大腿直后悔,只能步行前往分水三重山了。
……
好在也不远,一日便到了。
有三种香加持,简小楼的三重山之行非常顺利。
说是山,更像是三座接连起伏的矮丘,遍布造型怪异的无叶枯树,瞧着早已枯死多年,枝桠却异常粗壮。
她在三重山来回找了三个月,并没有发现战天翔的踪影。
倒是见着宗寒江和两个宗氏族民,正被一只三阶豹子精追的狼狈不堪。
眼看豹子快要咬上一人的脚,简小楼忙不迭从灵台抽出莲灯来,瞄准位置,素手一拨,一弯火焰刀飞了出去,擦过豹子的耳朵。
因是猝不及防,豹子精被吓了一跳,耳朵被划了一道小血痕。
“嘿!”
简小楼远在十丈之外,挑衅招手。
豹子恶吼一声,放弃追逐宗寒江三人,直奔简小楼扑了过去。
收莲灯入灵台,简小楼施展神行术转身开溜。豹子在陆地低等妖兽中,速度算是拔尖儿的,始终追在简小楼半丈的位置,实在是玄之又玄。
每一次快要扑到她时,她又猛地一个缩地术瞬移出三丈远。
“简供奉怎么想的?”宗寒江三人在后面追的气喘吁吁,一名筑基初境界的族民道,“她筑基圆满,加上咱们三人,对付这只三阶豹子精轻而易举。”
“何况简供奉还有一只三阶凶禽!”另一人的目光追着那只威名赫赫的红色八哥,“它只跟着飞,看着也没有帮忙的意思啊?!”
宗寒江体力不支,停了下来:“简姑娘聪慧过人,或许有什么不战而胜的办法。”
两个族民互看一眼,也是醉了。
是准备累死那只豹子精?
妖兽的体力,再怎么也比人强吧!
“既然如此,那咱们快回去将灵芝采了?”
他们前来三重山,是为了采摘紫灵芝,这种灵芝一般都有守护兽,需要先干掉那只豹子。他们三人,原本打算两人引开豹子,让宗寒江去将灵芝采了,谁知这豹子速度太快,两人险些死在它口下。
宗寒江犹豫一番:“行,咱们回去。”
三人离开,简小楼仍在满山头的溜豹子。
每当豹子速度慢下来,她就回头继续挑衅,最后豹子一头栽在地上,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简小楼也累个半死,双手支在膝盖上,连连喘气。
火焰刀是有凤凰丹毒的,但凡被焰刀所伤,妖魔皆是血流不止。连夜游堂堂六爪天龙,被金羽的真元焰刀斩断爪子之后都险些流血流死了,何况区区一只小豹子。奔跑的速度越快,气血运行越疾,它的死期越近。
简小楼转身回去,走到那豹子身边。
小豹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犀利的眼瞳此刻惊恐的看向她。
喉结上下耸动,似乎想说话,最后索性闭上眼睛等死。却不曾料到,简小楼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入它口中。
尔后扯住它的尾巴,将它甩在背上,前行三百丈拐进一个僻静山洞,丢了进去。
“调息半个月左右,你就可以复原了。”
简小楼嘱咐一声,起身向之前发现宗寒江的地方移形而去。
豹子精微微愣神,好一会儿才确定,这个杀它易如反掌的人类修士,非但没有取它的内丹,还出手救了它??
却不知,简小楼只是不清楚,倘若豹子因失血过多而死,算不算她的“杀戒”?
她一路疾驰回去,老远便感受到了几道灵气正在激荡。
放出神识,是赫连漴带着四个人和宗寒江打起来了。
她无语,深感这宗家供奉不好当,奈何拿人家的手短,不插手是不行的。没有祭出红莲,仅仅是双手积蓄灵气,待积蓄满了之后,她一个纵身跳进战圈,一掌重重拍在地上。
地面震荡,扑啦啦一阵响,几人手中利剑纷纷落地。
一众人望了望空荡荡的手心和地上的剑,一水儿的惊怔。
宗寒江最先反应过来,捡起剑,忿忿不平地道:“简姑娘你评评理,咱们千辛万苦引开那只豹子,他们却先抢了灵芝!”
赫连漴冷笑:“谁让你引了?我们来的时候只看到灵芝,顺手摘了便是我们的,凭什么还回去!”
宗寒江怒道:“岂会如此巧合,你们分明已经蹲了几日,一直都在等我们出手!”
赫连漴继续冷笑:“那为何你就没有发现我的行踪?”
这灵芝也不是多珍贵,但赫连漴想起之前被他羞辱的事情,一股怒气憋在心头,只想寻个由头教训他一顿罢了。原本什么都不必说,直接开干就是,瞧见简小楼来了,还有上空盘旋着的凶禽,他不得不将理先占了。
“强词夺理!”
“是你们技不如人!”
两人的随从也纷纷捡了剑,对骂起来。骂着骂着,又比划着动起手。
一个头两个大,简小楼索性不管了。根据虚冢的规矩,两个姓氏族的少主再怎样年轻气盛,也不会真要对方命的。
她就在一旁看着拉倒,谁有本事谁得灵芝。
赫连漴分出心神,小心翼翼观察着简小楼的举动,见她并无插手之意,下手下的更重。
简小楼只盯着不让赫连家的人耍阴招,小黑忽然在半空粗着嗓子叫了一声:“兽……”
什么?
简小楼听出小黑声音中的警示,瘴气林中神识放不出太远,她气沉丹田一跃而起,展眼一望心头悚了一跳……是兽潮!
百余只妖兽狂奔的方向,正是他们这里!
简小楼在三重山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山里大都是些离群的妖兽,就算发生了什么动荡,诱使它们受了惊,也不可能聚的这么整齐。
难道是战天翔!
他有令妖兽发狂的本事,当年火炼宗险些被灭宗,正是他引了囚龙山的兽群!
两弯浓淡相宜的眉毛深深一蹙,简小楼心中暗道一声不妙,战天翔无缘无故不会这么干,莫非,是他的地魂又跑出来了?
……
愤威扬蹄的兽潮背后,两人一前一后站着。
墨允之望着眼前身姿挺拔的男子,眼底密布着深深忌惮:“战前辈,这些妖兽的路线会不会出现偏离?”
“偏离?”
战天翔的地魂徐徐偏了偏头,原本有些杏子圆的眼睛,硬生生被他眯成一条上挑的细缝,只用眼尾余光看人,“小子,你在怀疑我?”
墨允之心里打了个突,讪讪笑道:“岂敢,晚辈只是……”
地魂冷硬的打断他:“那就闭嘴!”
墨允之被噎的一个激灵,苍白着脸微微一笑,拱了拱手,不作声了。
堂堂墨氏少主,何曾受过这气?可此人是他家老祖拉拢来的,老祖三令五申墨家上下需给予最高待遇,任何人不得凌驾在他之上。
墨允之在未见过此人之前,心中是不服的。
见过之后,似怕他老祖一般畏惧。
金丹境修为,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再给他几年,越级灭杀金丹并无不可。只是这位战前辈完全不同,单是站在他身边,都被他周身不经意流露出的、那股睥睨万物众生的傲然气势所震慑。
*
“别打了,快走!”
简小楼落了地,再一次施展重力术控制局面,脸上乌云密布,“再打全都要死在这里啊!”
宗寒江和赫连漴又是一怔,兽潮越逼越近,停手之后,一众人也都感应到了不同寻常之处,立刻匍匐在地上,用耳朵去监听。
“还听什么,还不快逃命!”
简小楼真想上去一人给他们一脚。
“哇!好多妖兽!”
“少主快跑啊!”
几人这会儿倒是团结起来了,奔着白山方向撒腿狂奔。
宗寒江一回头瞧见简小楼还站在原地:“简姑娘,走啊!”
“总得有人拖延一下,你们先走!”
简小楼本就是冲着战天翔来的,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放心,白山里的龙妖都奈何不得我,这些妖兽伤不了我的。”
宗寒江还想再说什么,被随从给强拉走了。
地面急剧震动,简小楼开阖气穴充盈丹田,心里一点谱也没有,处于癫狂状态的妖兽,攻击力是平时的两倍还要多,她顶得住吗?
其实她也不是多有为人前辈的觉悟,非得留下来挡枪。
仅仅想着若是因此死了人,待战天翔清醒过来,以他那圣父的个性,势必又要陷入痛苦自责。
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
这厢墨允之离近后稍稍一窥探,发现赫连漴和宗寒江竟然提前跑了,倍感诧异,方才明明斗个难分难解,以他俩的个性,都不是轻易放手之人啊!
再一探,探到简小楼门神一样站在那里,周身红光耀眼,像是积蓄灵气。
在她面前,笃笃笃,不断有气泡凝结的声响。
那些气泡凝聚成了一面气墙,气泡不断延展,气墙渐渐向两侧拉伸,竟拉出数丈之长。
“它疯了么?”墨允之愣了愣,“准备以一人之力拦下这些妖兽?”
“这贱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地魂一直从容的脸色终于变了,只要一看到简小楼,他的火气便忍不住蹭蹭向上冒!
原因无它,这个女人所修炼的法术,完完全全的克制自己!
地魂怒不可遏飞身而起,极速飞跃那些妖兽,长袖挥舞,手臂一展:“血意剑,出!”
嗖嗖嗖嗖,灵气交织缠绕,凝结成剑胎形状,战家家传之剑入手,殷红似血的长剑发出一长串鸣哨声。持在他手中,宛如一柄死亡之刃,凛着肃杀气势,刺向简小楼筑起的防护结界。
“你这王八蛋怎么又跑出来了!”
简小楼瞧见他也是没好气,虽说两个都是战天翔,可始终无法将地魂状态的他,和命魂状态的他联系成同一个人。
“我偏不信杀不死你!”
地魂一直躲在黑山闭关,正是为了躲着简小楼。他想将自己的魂体结婴,彻底吞噬掉命魂,再去将简小楼摁死!昨日失败出关,出来散散心,准备明日再来,竟又碰上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必须杀了她!
都他妈成心魔了!
区区一个筑基,真有那么难杀吗!
小黑见状不妙,俯冲向下,灵府早已积蓄好了火焰球。
地魂与他们都是老相识,早防备着,嘴角浮出一抹不屑的冷笑。一手持剑,另一手虚空一抓,气波涤荡,周遭枯枝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崩断之后纷纷被卷入他手心前的气旋内,结成一个空心巨木球。
分水三重山内的枯树,都是经年累月遭雷火劈烧过的,小黑的火焰球一出,空心巨木球轰的燃烧起来。
“还给你!”
地魂再是不屑勾唇,掌心灵气波逸出,猛地向前一推,将燃火的木球砸向小黑。
另一手没有放下动作,修罗血意剑直指简小楼胸口。
瞳孔紧紧一缩,简小楼有些慌了神,许久不见地魂,这小王八犊子又变强了!
她现在该怎么做?
收手来不及,强撑有机会吗?
眼眸稍稍一暗,决定兵行险着。战天翔毕竟只是金丹初境的肉身,结界被破的那一瞬间,必定遭受反噬,肉身反应不过来的,自己便施展子午合体术进入他体内,将战天翔唤醒!
只听“咣”的一声!
地魂未曾使用任何剑术,单以蛮力便击溃了简小楼设下结界防护!
低估他了……
短短几十年而已,地魂的修为是以倍数翻上去的……
简小楼只觉得浑身骨头快要散了,胸口剧痛,丹田隐隐有崩裂的迹象。心中合体咒以念完,再无退路,侧了个身偏过血意剑,朝着地魂扑了过去。
“又想入我体内?”
地魂最怕这招,旁人即使修了子午合体术,也是无法入他体的。但早已入过许多次的简小楼可以,甚至轻而易举。
这都怪那个不设防的蠢货!
可这女人,总归是低估了自己的实力!
地魂骤然使出分裂之术,从肉身内再抽离出一个化身,展眼瞬移至简小楼背后。
速度自然比简小楼更快,手中血意剑直朝她后心窝刺了过去!
墨允之追上来,看到这一幕心神动荡。
老祖还有令,不得伤害这个叫做简小楼的女人,应是起了招揽之心。
但他根本无力阻拦。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简小楼甚至都来不及回头,或者停下她的脚步,只觉后背豁然一痛——也仅仅只是痛了一下,她成功冲进了战天翔身体内。
墨允之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他面对简小楼站着,只看到战天翔刺出一剑,尔后自己竟然向后一仰,被击飞出去数十丈。
抽魂而出的地魂此刻亦是懵了。
他那一剑明明刺中了她的后心,却刺在一块儿坚硬的铁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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