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湖心,奇石高悬;风寒影疏,人影飘忽。
老者站立在映月湖边,灰白的瞳孔中射出精光,聚集在奇石之上。身旁的毛驴寸步不离,跟随着老者,同他一般,看着映月湖心的奇石。
“这便是那颗天生奇石?”毛驴开口问。
老者沉默不语,不置可否,目光仍然紧紧凝望着映月湖的奇石,分毫不移,不知脑海中在想些什么。
此刻,林中清风徐徐,枝摇叶舞,映月湖中却水波不兴,甚是奇异。
毛驴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眼前的映月湖,如此怪异景象,即便见闻广博如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映月湖内好似另一番天地,无论外面如何狂风呼啸,其中仍是波澜不惊。时光在此处恍若停滞。然而,正是这般古怪,恰恰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这必是那颗远古传说中,应天地而生、聚造化而变的奇石。
老者并不为外物所扰,眼中只有那映月湖心的奇石,灰白的瞳孔似在解读着奇石上的神秘符号,又似穿透奇石,审视着亘古而来的的苍茫岁月。
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倏而,映月湖心的奇石陡然生出异动,整个矢吾山都为之一震,竟隐隐有山倒地裂之势。
即使四脚着地,毛驴仍旧站不稳当,驴蹄胡乱蹦哒,身形左摇右晃,倒是面上还算冷静,没有惊恐,亦没有大声喊叫。
反观老者,无论矢吾山如何震动,他的身影都未曾动过,大有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外界一切于他而言恍若无物,仿佛他不属于这矢吾山,更不属于这浩渺世间。
他忽然抬手,掌心对着湖心的奇石。五指弯曲成爪,一股吸力自掌心暴射而出,直指映月湖心的奇石。
不知是因为刚刚的异动,还是因为老者掌心的吸力,那映月湖心的奇石上竟剥落下一小块碎片,顺着那股吸力,飞往老者的手中。
霎时间,奇石不在异动,湖水也不在沸腾,整个矢吾山又恢复如常。山未倒,石未碎,树未折,水未断,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恍惚若梦。
老者端详着手中的碎石。
它通体光滑,通透如冰,完全没有石头质感的粗糙,就好像经历过岁月风霜的无情雕磨,才变成如今这般样子。握在手中,温润如玉,如若不知它是奇石上剥落下来的,恐真将它当作一块璞玉。只是它的形状太甚规则,断口切面甚是明显,加之个头不过拇指般大小,即便细心打磨,也琢不出什么好的玉珏,倒不如保持着这番样子,还颇有几分天地自然的理趣。不过啊,这小石头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那背面的神秘符号,有几分像“之”字的形状。假如不是亲眼看它从奇石上剥落下来,或真会怀疑是什么人刻上去的呢,就是不知这符号究竟是何意思。
毛驴稳了稳身形,旋即抬头,看向老者手中的小石头,问:“这是?”
“道心。”老者毫不迟疑的回答。
“道心!”听到老者之言,毛驴陡然一惊。
“天生道心?”
见毛驴惊讶不已,老者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正是”。
“这东西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吗,难不成传说竟是真的?”
老者只是笑笑,就只是笑笑。
所谓道心,是指那些在修行一途上有所建树,窥得大道之人坐化后所留之物。他们魂归天地之际,会将毕生感悟镌刻在一物之上,以便后人观摩,不至于身死道消。
而天生道心则与之不同。
天生道心乃是天地大道所聚,世间灵气所化,可以是一物,也可以是一人。古有传说,得道心者,可登仙途;得天地道心者,可与天比造化,与地争朝夕。
不过,这也仅仅是个传说而已,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毕竟谁也不曾见过真正的天生道心。
老者手中的这颗天生道心,应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颗。
他轻轻翻手,小石头便飞了出去,飞出树林,飞出矢吾山,飞到那红尘滚滚光怪陆离的世间。
“你这是作甚?”毛驴又是一惊。“天生道心千万年都未必能生出一颗来,你就这么把它弃了?”
老者淡然一笑,看看消失无影的“天生道心”,又看看映月湖心的奇石,仿佛眼中的真的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既然由天地所生,便该由天地来决定它的命运。”
“我们走罢!”
老者袖袍一挥,一人一驴便消失在山林之间,从此,矢吾山再不曾见此二人的踪影。
……
“天下至浊,必以颍川。自其出天山,过漠北,经河套,通乌金,携黄沙以入高坡,卷乌土以流汪洋。其势汹涌,奔起如狂龙怒蛟。孟门断流,高下立见。其水污浑,饮之如食土咽沙。白玉入之,石砾出之。故有民谣,歌之曰:颍川水,浪打浪,三分水来七分黄。天下至清,必以楚水。当其下天山,过巴蜀,经淮扬,通江陵,裹甘泉而成云梦,汇清流而聚江海。其势缓舒,临舟若古琴余韵。仙泽云梦,沃野千里。其水泠泠,触之若深林幽泉。沙箕淘浪,金珠自明。遂有辞赋,书之云:巴楚平川到万里,碧水天上来人间。”
《九州山川志》中对天下两大江河——楚水颍川有着这样的描述。然则,笔墨终归是笔墨,七分采实,三分点染,可信却不可全信,俗语云,尽信书不如无书。若欲一览山川全貌,须得登高远眺,抑或驾雾腾云,方可明晰天下人间。因而,有智者言,书里万卷,不如脚下一行。
今日,路过楚水,临江而立,才知书中所言仍有不实之处。楚水虽不似颍川那般汹涌澎湃,却也可以称得上湍急二字,丝毫不像《九州山川志》中描写的那般,如古琴余韵,似绕梁之音。
据往来商贾所言,巴蜀邑城,淮扬牧丘,其间相距不下千里,然朝出邑城,楚水行舟,薄暮之时,已至牧丘,虽八百加急,不如是也。楚水湍流,可见一斑。
楚水虽然湍急,却还不足以令人望而退步,故而沿岸渡口并不罕见,其中不乏自古时便沿用至今的古渡口。凌云渡便是其中之一。
他至今犹记,当年他便是在这里下的船,而后步入矢吾山寻道。那时的凌云渡可谓热闹无比,临江的官道上车马声不绝于耳,有南来北往的商队,也有东奔西走的书生,亦有押运粮草辎重的兵士,就连衣袂翩然的修士也常能见到。乡野山民在渡口搭上个茶棚,便能赚得盆满钵满。渔家不再织网打渔,只需将船只靠在凌云渡口,自会有客官上他们的小船,去往对岸,一来一回少说也能挣三四钱银子,可比打渔来得快多了。
只可惜,时过境迁。一甲子过去,如今的凌云渡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寂寥如落叶枯桐,荒凉似深冬牧野。官道上能够看到的人影已经屈指可数,曾经连片的茶棚现在只剩下一家,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歇脚的行人,早晚有一天,怕是也会经营不下去,销声匿迹。临江的渡口哪还有什么大船啊!渔家更是少得可怜。眼前这般,如何能够想象得出凌云渡昔日的繁盛景象呢?世人所谓盛极而衰,可谁又料想得到,仅仅一个甲子的岁月,便衰落得如此彻底。想想,又颇有几分无奈。
也罢,既是从这里开始,也便从这里结束。
他心中如是想。
身形微动,步履轻摇,江风吹拂衣衫,飘然如云中锦绣。
“船家,在下想要渡江,不知可否捎在下一程?”
那船家搁下手中的渔网,走上前来,恭声道:“客官呐,您今天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个几日,小人二话不说,也就将您捎了去,可今日啊,却是不行。”
“此话怎讲?”他不解地问道。
那船家解释道:“明个儿啊,是邑城裴大少的生辰,他宴请了满城官商,并相约乘宝船游览楚水,还下令禁止沿岸船只出行,可害苦了我们。隔壁村的王老汉也是脾气倔,非不听劝,出水打渔,结果让人打断了一条腿,船也毁了,不知道以后该死如何生计。小人可不敢触这个霉头。”
“裴大少?”他眉头微皱。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不过想想也是,在矢吾山中待了一个甲子,凌云渡尚且荒废至此,邑城出现一个权势倾天的裴大少倒也不足为奇。
他将双手往后一背,便捻指算将起来。
难怪这裴大少行事如此乖张,原是有这般背景,竟是大将军的干儿子。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膝下无子,便收了这裴大少做干儿子,对他也甚是宠爱。冲这大将军的名号,邑城的商贾官吏无不巴结与他,由是也就愈发无法无天,甚至敢调动城役封江禁航。果然啊,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子弟了!
又看了一眼身前的船家,他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世事兴衰自古便无关百姓,可无论谁当权谁得势,受苦受累的皆是平常人家,自己的命运自己却无法主宰,只能随天下逐流,这便是小人物的可怜吧!
也罢。既然船家不愿渡他,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将心比心而已。况且以他这一身修为,即便不乘渔船,渡过楚水也非难事,船家也能省去不少麻烦。目光一转,他倏地见到船家撑船用的竹篙,当即便有了渡河之法。
“船家,可否借你的竹篙一用。”
那船家先是一愣,旋即道:“一根破竹子而已,客官若是想要,那便拿去吧,反正我这几日也用不上。”
“多谢船家慷慨。”他微微作揖。
眼前这船家不过是市井俗人一个,哪里懂得这些繁文缛礼,只是冲着他笑了笑,便收拾着渔网,自行往船屋里去了。天下寥寥,苍生涂涂。船家不过是众生散砾之一,诸侯割据,乱世当道,他们犹如这江面之飘萍,随波而逐流,听雨而浮沉。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世人对于修仙问道为何那般痴狂,他们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命运能不被他人左右罢了。抉择命运,最是艰难,也最是简单。
袖袍一挥,竹篙凌空飞起,落于江面之上,激荡起几朵小小的水花。他纵身跃起,双脚踩在竹篙上,将竹篙微微向下压了几分,又激荡起几朵水花,沾湿鞋角,留下几片水渍。
江面升起薄雾,堪堪能掩住人影。
“真是怪了,这个时辰怎么会起雾呢?”船家在乌篷里嘟囔着。
收好渔网,船家探出脑袋,望向江面。雾气又浓了几分,江面隐约立着道人影。船家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使劲揉了揉双眸,凝神望去,这才发现,江面确实立着道人影,而且从衣冠上来看,像极刚刚问他借竹篙的客官。他惊呼道:“仙人,是仙人啊!”而后便在船头连番跪拜。
江风凝雾,白猿哀啼。
裴大少的宝船今日一早便从邑城渡口起航,顺流而下,如今正驶得欢呢!宝船之上,舱室之内,酒色财气,歌舞升平,靡靡景象,好不乐乎。
半年前,大将军便差人建造这艘大船,将邑城有名的烟花巷搬到上面,还邀请了不少仙门雅士,为自己的宝贝干儿子庆贺生辰。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庆贺生辰只是其次,大将军的真实目的,是借机笼络仙门修士,毕竟有了他们的助力,攻城略地自然能够轻松不少。
乐师奏着欢快的曲子,舞姬扭着曼妙的腰肢。裴大少左拥右抱,身后还立着许多下人,杯中的酒空了,会有人将其斟满,姑娘们捏着酒杯送到裴大少嘴边,伺候他喝下。
同席的仙门修士,也是个个言笑晏晏。有人设宴款待,美酒在前,美人在侧,好歹也得陪个笑脸不是。况且师门重任在身,欲与大将军结盟,自然不能裴大少脸色看。见时机成熟,他们纷纷举杯,向裴大少敬酒,口中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贺词,而后谈笑声中,与裴大少一同,将杯中酒饮尽。
后人诗云:红烛碧玉琉璃盏,琴瑟琵琶乐舞声。纨绔荒唐风流命,百姓无常清贫苦。
值守的差役匆匆走来,在裴大少背后跪下,道:“启禀少爷,江面起了大雾。”
宴饮之乐正值兴头,突然被人打扰,裴大少心中大为不悦,当即怒道:“不就是起雾嘛,这点小事也敢打扰爷的雅兴,一群蠢货!”言语中,裴大少似有几分醉意。
那差役也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又经裴大少这么一骂,不由得哆嗦起来,说话也透着几分胆怯,声音更是低了些许。“回少爷,我等在雾中发现一艘渔船,船上依稀站着道人影。”
“本少爷不是已经封江禁航了吗,竟有人敢不听将军府的命令。去,派人把他给爷抓回来,爷要让他好好涨涨记性。”醉意中交杂着怒气,裴大少高声喝道。
“不就是个市井小民而已,裴少爷大可不必动怒。今日是裴少爷的寿辰,应当高高兴兴才是,这般荒野村夫,随便训斥几句便打发了,何必因他而扰了咱们的雅兴呢?”靠近裴大少的一位修士谄媚道。
另一位修士也迎声附和:“枫晚兄所言极是,为此等刁民动怒,实不值得。”他出身寒门,自知百姓清贫之苦,不愿见无辜之人受累,便在一旁连声劝解。
裴大少思量一番,亦觉二人言之有理,便道:“今日,看在几位朋友的面上,爷便不与他计较,告诉那人,速速离去,不然爷便让他尝尝,将军府大牢的滋味。”
“是。”差役离去。
“来,咱们继续喝酒。”裴大少继续他们的杯觥筹影。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差役便去而复返。
正值兴头上,却接二连三被人打扰,裴大少也是怒上心头,酒杯狠狠往桌上一砸,大喝道:“又是何事?”
拨弄琴弦的玉指顿时停下,乐曲骤绝,舞姬也纷纷止住步子,收起红绸。他们在人情场上混迹多年,自是懂得拿捏分寸。大人怒火中烧,此时若再鼓瑟吹笙,莺歌燕舞,无异于烈火添薪,更令人不悦,只会自找麻烦。挨顿骂倒是小事,砸了饭碗可就等于断了活计。人情场上,察言观色,见机行事,马虎不得。
差役一阵胆颤,立即跪下道:“回禀少爷,我等以按照少爷的吩咐,对那船上之人喊了话,可......可那人竟充耳不闻,并未调转船头,依旧撑着船,朝向楚水对岸。”
“大胆!”裴大少怒不可遏,抄起酒杯便摔,那琉璃酒杯顷刻便被摔得粉碎,将怀中的姑娘们可是吓得不轻。“竟有人敢驳我将军府的面子,爷今天非要让他涨涨记性不可。”
先前那位修士刚欲开口求情,另一名修士便献媚道:“裴少爷所言极是。如此不知好歹之人,如若不给他个教训,他日,谁还将裴少爷放在眼里。”
顺势之言,最是动听,也最讨人欢心。世人总喜欢听这些能令自己欢愉之词,却极少爱听逆耳之忠劝,市井小民也好,帝王朝臣也罢,何况得道仙人亦是如此。民间遂有俗语云:小人之言言于利,忠义之言言于弊,君子之言言于善。
“千汝兄言之有理。以在下愚见,不如我等随裴少爷前去,一来看看那人究竟是和来历,二来也可为将军府长长威名,诸位意下如何?”另一位修士借势向裴大少献媚道。
眼前这些修士,并非出自名门望宗,而是世间一些小门小派,修为最高不过元婴。这些门派若想长存于世,必得攀附达官显贵,抑或宫廷皇闱,求其之恩利,而扬己之威名,以达千秋。故而,此宴虽是将军府相邀,却也正合他们之意。能攀上将军府这根高枝,至少百年之内,自家仙门衣食无忧,他们在仙门中的地位也必将大大提升。所以啊,裴大少的马屁少不了得多拍。
一众修士纷纷随声附和。
名唤枫晚的那位修士,见势不可逆,也只得在心中叹息,附和着众人的言语。
酒过三巡,已是有些微醉,如今怒从心来,冷酒入肠,怒火更烧得旺,于是那裴大少拍案而起,指着那差役,怒道:“你,带我等过去看看。”
“小人遵命。”
楚水江面的雾气愈加浓重,竟连远处延绵的山脉都看不清楚了,不过那山林间白猿的哀啼声,倒是逆流而上,在奔涌的江面时隐时现,与对岸的杜鹃鸟婉转和鸣。山水之间,当凝心会神,观朝晖夕阴,品自然之乐。
竹篙割开水面,驮着背后之人,徐徐漂向对岸。
裴大少的宝船顺流而下,距离竹篙不过二十余丈。江雾虽浓,但他们这些修行之人,目力本就远胜寻常之辈,隔雾观人当然不在话下。然则见到竹篙上站立之人,一众修士尽数瞠目结舌。显而易见,以他等之见识,亦未尝听闻,竟有人可以一丈竹篙,横渡楚水。倒莫说他们了,便修行数百年的仙士,怕也未曾听过此等轶闻。
宝船缓缓前行。船头的裴大少也见到那江面的竹篙,以及竹篙上所立之人,亦是惊愕不已。怎奈酒劲上头,神志模糊,便以为这是江湖术士耍的把戏而已,含着酒气怒道:“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竟敢打扰爷的雅兴,来人呐,给爷将他擒来。”
一众差役早便惊呆,立若木鸡。
见差役们竟无动于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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