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村落【二】

    那时男性的地位还是高的，刘志平虽不善言语，骨子里唯诺谦卑，但也不妨碍他一家之主的强势地位。四方的吃饭木桌，被调皮的孩童用铅笔刻画光怪陆离的奇异世界，可是主位那一片永远保持一片净土，那一片的桌面是光滑的，用油布擦得发亮。

    刘志平有四个孩子，大女儿刘术霞，是与刘志平性格极为相似的人。刘术霞个头不高，常梳个小啾啾拖在扁平的脑袋后面，眼皮低垂，却藏不住黑黢黢的瞳孔里散发的一抹子无可奈何。早年辍学的刘术霞理所应当承担起繁琐的家事来，背着竹篮去远郊的树林拾柴火，端着木盆在小溪旁浆洗衣服，站在四条腿儿的凳子上，埋头在高高的案板前揉面。晚饭时王淑珍总是踩着塑料凉鞋啪嗒啪嗒在小院里走来走去，手里端着泔水混着粗糠的鸡食或猪食。刘志平又在仔仔细细的清洗大个头的青萝卜了，低瓦数的灯泡周围嗡嗡叫着的蚊虫小蛾子奋勇的撞击着。

    村子里的日头东升时，满床的酸痛胳膊，顶着晕晕沉沉的脑袋，小腿肚子上的青筋扭曲。日头西落后，肿胀的大腿舒展在草席上，再也不肯动弹，呼吸声庞大，像一群进攻的长鼻子黑象。小溪干涸时，夜晚的夏季似乎少了许多蛙鸣，定睛看去，尸体浮在潮湿的淤泥缝隙。秋雨瑟瑟，蓑笠裹着的瘪瘦躯干湿漉漉的混着浑浊的泪水，赤裸的脚趾头深深嵌进泥土地。待到白雪皑皑，烟囱里冒着的炊烟袅袅，依旧是黄皮南瓜的气味儿。

    刘志平的第二个女儿出世了，接着第三个女儿也出世了。第四个小儿子呱呱坠地时，王淑珍跪在先人的牌位前嗑了无数的响头。刘术霞做起事来俨然一个成熟的老妈子了。她独自挎着用破布缝补缺口的竹篮拾柴火，空旷的荒地寻不到一个鬼影，树叶子被风吹的哗啦哗啦的响，一条青色的拳头粗细的蛇卷曲在灰褐色的枝干上。刘术霞见这一捧子软肉时，正低头摆弄缠在脚腕上的杂草，接着惊恐万分的发出尖叫。用棒槌敲打粗麻布衬衣，湍急的流水顽皮的带走了脚边的红色短裤，刘术霞撒丫子狂奔追逐，鞋子底压碎了白色的矮花，踢走了安逸度日的石子，最后踏进一大坨新鲜的牛粪上，踉踉跄跄的摔着跟头。身高俨然已经镇压住冷漠的案板，刘术霞系着围裙熟练的摔打手中的面团。灶台里升起腾腾火焰时，兵荒马乱，状况百出的刘术霞，这才恢复不慌不忙，淡定自若的神态来，低垂的眼眸长长的舒一口气。可是她的一天并没有结束，饭桌上王淑珍吸溜一条手擀面，嚼好了吐在木头勺子里，小心翼翼的塞进儿子口中。有时小儿子伸长嘴巴如嗷嗷待哺的鸟儿，王淑珍也就直接将嚼好的面条吐到儿子的舌头上。

    刘术霞皱着眉头用筷子挑一根面往妹妹嘴巴里放，

    “不对不对，像我这样才行。”王淑珍弩弩嘴角，像学院里的教书先生。

    刘术霞似乎不太赞同，可是被面条噎住的妹妹咳嗽了起来，面条子七零八落的被喷了出来。

    “你懂个屁！”

    王淑珍愠怒着瞪圆了眼睛。回过眼神再次与小儿子相对后，又迅速恢复成慈母的模样了。

    刘术霞吐出了嘴里的一团面条，放进木勺，塞进两个妹妹的喉咙。喂猪时也是学着王淑珍教导的模样对着花猪发脾气。后来连走路的姿态也有三分像了，只是王淑珍的大脚趾头外翻，连带着骨头歪曲畸形，任凭刘术霞作何努力，也不能走出同样步伐，低垂的黑黢黢瞳孔里便满是失望。水缸里盛满汪汪清水，那是刘术霞用一只小桶从村口唯一的水井里打上来的，吭呲吭哧的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热汗从头发丝滴在鞋子面儿，脊背弯作一只虾。别家穿着破烂衣服猴一般在树枝上哈哈笑着作鬼脸，别家孩子三五成群卷着裤管在清澈的小河里摸鲫鱼，就连两个妹妹带着年纪最小的弟弟在院子里骑大马，接长龙，捉迷藏，但刘术霞的伙伴是圆肚子的猪，红冠子的鸡，苗条的擀面杖，脾气大的黑铁壶老爷。

    刘术霞快要到适婚年纪时，红脸蛋嘴角长痦子的媒婆就按耐不住前来说亲了。刘术霞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不白，但也不是最黑。刘术霞扁脑袋拖着的小啾啾长成了齐腰的乌黑长发。薄嘴唇紧紧闭着，见人就咧着微笑。她可以在凌晨三点生龙活虎的从床上一跃而起，随着父亲去星光朦胧的豆角架下摘最新鲜的黄瓜茄子。帮妹妹洗澡喂饭穿脱衣服，唱着古老的摇篮曲让黑夜沉睡。肩头抗一把锄头，两把铁锹，另一个肩头似乎毫不费力的挑着空担子脚下生风。任凭跟在身后不善言谈的父亲也变作“唠叨”的妇人。

    刘术霞是勤劳，是和善，是踏实，是任劳任怨，是耕地的黄牛，是收割的机器，是明天，也是未来。说亲的媒婆来了又回，彩礼从两只母鸡增加到四床手工缝制新棉花喜被，再到红喜字脸盆，两头百斤的母猪和一部脚踏缝纫机，可刘志平只是摇头。王淑珍嘟嘟囔囔的声音更大了，自从小儿子从她“昂贵”的肚皮里出来，王淑珍的嗓门就大了，饭量也大了，但骂人的话还不是很流利，故意将目光避开刘志平板着的脸，骂花猪蠢，骂公鸡蠢，骂晾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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