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营一片欢腾,显字营也不例外。尤其新任营官面嫩心黑,全营上下被他操练得险些脱了层皮,全都巴巴地指望这一天能松快松快。李永仲倒也没有非要为难军汉的意思,早早传令下来,禁私出辕门,禁私自串联,除了当值兵将必得谨守岗位,其余人都能从早到晚歇上一天,又使人往中军辎重营走了一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竟教他拉回十腔羊,半扇风猪!
便是曹金亮见了这整整两大车肉食也立时呆了呆,嘶地倒抽冷气,他喉结上下一动,将满嘴的唾沫生咽回去,转过去盯着李永仲一叠声地问:“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是寻了哪个门路,使了甚么法门?竟能从中军那吝啬讨债鬼样的营官指缝里抠出这些吃食?”
“让伙夫好生料理,杀了羊,剁了风猪,再加些白崧酽酽地熬上一锅好汤,晚间干饼多做些,让兄弟们敞开肚皮狠吃一回。”李永仲先吩咐了下去,看领命的兵士走远,才扭头浑不在意地同曹金亮开口道:“并不甚难,银钱打点些也就是了。”
“嘿嘿,倒是我想迂了,还以为是在富顺自家。”曹金亮冷笑一声,“何其蠢也,还敢在临战的兵士口粮里弄鬼。”纵然这里只有李永仲同他两人,曹金亮也只说了一句,点到为止,摇摇头不欲再谈此事,正色道:“看军门发下的钧命,大战怕就在中秋之后。”
李永仲轻轻颔首,道:“确是如此。”略顿一顿,又轻声道:“朱燮元总督五省军务,看来不把贵州一地料理明白,不会轻易归朝。此次大战,不论奢安二人或是朝廷,都准备许久,势在必得。上次军报里说官军猛攻三岔、陆广、遵义,逼迫奢安回师救援,就是不知这招围城打援能不能叫奢安识破。”
“难说。”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一处僻静地方,曹金亮摇摇头,中肯地冷静开口道:“奢崇明老啦,早些年或许还有些雄心壮志,但之前接连败在官军手上,当年若非张鹤鸣坏事,恐怕西南地方早就安定下来。但安邦彦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手下土兵在西南地方,也算一等一彪悍敢战的强兵。”
“先前军门在大帐齐召各部将官,想必命令这一两天就要吩咐下来。不过川兵同黔兵上阵那几场,我听说川兵里处处都是怨言,尤其说朱燮元偏袒黔兵黔将,我恐怕这回哪怕拿下奢安二人,于四川兵将来说,不见得有多大的好处。”李永仲低声道:“现在我们也是川兵一员,若真是如此,金亮,我等须得早做打算。”
“凡大胜,赏赐无非官爵钱粮。仲官儿你这般说,想必是心中有成算了。”曹金亮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道:“若千户于战事中再立新功,显字营挂名的总管倒是能转成实职。不过这不打紧,咱们显字营毕竟不是寻常卫所军,倒是营兵一流,如今国家有事,如西南,九边几处用兵不少,卫所军俱是羸弱,现下裁汰不断,想必日后营兵便是国家经制之军。”
李永仲摆摆手道:“虽不错,你这话也扯开得太远。我有个想头,现下还不是说的时候,待战事平息,我同你好生商议一回。”
曹金亮深深看他一眼,正色抱拳躬腰,应了一句:“是。”
年轻的新任营官微微点头,面色平淡,抬手往心腹肩上重重按下,再无一字一句言语给他。
距离两位年轻军官不远,叙南卫指挥使刘心武正和无事一身轻的陈显达在营帐里喝茶说话。
相较将差事交托给女婿,现下闲人一个的前显字营营官,最近正被上司看重的刘心武忙得团团转,连着几天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总算各种安排皆已妥帖。忙得一双眼睛都深凹下去,眼下青黑,人都熬瘦一圈。
“还是你陈老兄豁达,”刘心武将茶杯搁下,仔细看陈显达一眼,喟叹道:“眼看大战将近,正是我等武人搏一把的好时机,你却好,干脆躲闲去了。”
陈显达有滋有味地啧口茶水,闻言嘿嘿一笑:“指挥使正当壮年,我那女婿也年轻,建功的心一片火热,卑职嘛,年老体弱,喏,”他拍拍大腿,语带调侃,摆摆手道:“不中用啦,没得把底下人拖累了。”
刘心武冷哼一声:“说你胖,倒立时给我喘起来!”他左右觑觑,压低声音问:“你真想好啦?”手掌虚空一握,“这兵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却难!你看人可得准啊!”
“几百条张嘴等吃的汉子,还有两千多号家眷,再算上军械嚼裹,你以为那是甚么?那是烫手的火炭!”陈显达轻嗤出声,提壶过来给指挥使同自己倒茶,“卑职么,不该有的良心偏又多生几分,每每看着营里的文书算账,真是恨不得立时背气过去!”
“现下可好,这烫手的活计总算交托出去,仲官儿——哦,我那女婿,据说是个生下来就会打算盘的,可好还有腔胆气,居然战阵之上,更有几分机灵,”陈显达说得眉飞眼笑,“我操了半辈子心,这回可总算是松快了!”
老友开怀,刘心武亦为他欢喜,只是指挥使想得更深些,虽有迟疑,终究还是开口:“我听说,”试探道:“你那女婿,同中军翔字营的营官,仿佛有些误会。”
陈显达不动神色:“哦?卑职在大营中养病,差事早就托付给仲官儿,只知道先前两个营头搭伙办了两回差,办得还行,受了军门的赏。”
“是么?”刘心武低头喝口茶,隐在阴影中的身形一动未动,“都是年轻人,哪怕有些龌龊,算得上什么?大战在即,都是敢打敢拼的汉子,现下第一要紧便是水西逆贼,立下功劳,何事又解不开,求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