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徒稳稳,二在下没有个不效劳,就是两班门上一应人,若是两在下管的,便没敢来做声,就是仵作,也听二在下说的。”吃了半日,假起身告辞,钱公布假相留。冯敬溪道:“正是,扰了半日,牌也不送看一看,倒是白捕了,伙计看牌虽有个例,如今二位相公体面中,且先送看。”吴仰坡便在牌包中捡中一张纸牌来,双手递与钱公布。公布便与陈公子同看。上写道:
绍兴府理刑厅,为奸杀事,本月初六日,蒙浙江巡按御史马,批准山阴县告人洪三十六告词到厅,合行拘审,为此,仰役即拘后开人犯,赴厅审毋违。须致牌者:
计拘:
陈镳钱流俱被犯
张德昌岑岩俱干证
洪三十六原告差人吴江
钱公布看了,将来送还,道:“张岑两人是什么人?”吴仰坡道:“是他亲邻。”说罢,师生两个计议,送他差使钱,是六两作十两。钱公布道:“拿不出,加到九两作十五两。”钱公布递去,那吴仰坡递与冯敬溪道:“伙计,二位相公盛意,你收了。”那冯敬溪捏在手中道:“多谢二位相公,不知是那一位见惠的?二在下这一差,非是小可,原是接老爷长差,又央门官与管家衬副,用了一二十两,才得到手,怎轻轻易易拿出这个包儿来?也须看‘理刑厅’三个字。”吴仰坡道:“伙计,这是看牌包儿,若说差使钱,毕竟我、你二人,一人一个财主。”陈公子听了木呆,钱公布附耳道:“口大,怎么处?”陈公子道:“但凭先生,今日且打发他去。”钱公布道:“这不是甚差使钱,因馆中有慢。”吴仰坡便插了一句道:“这等,明日陈爷那边去领赏罢。”陈公子忙道:“不要去,只到这厢来。”钱公布道:“因慢,为此折东,差使后日了落。”吴仰坡道:“敝主甚是性急,洪三十六又在那厢催检尸,二位相公投到了,若不出去,敝主出文书到学道申请,恐二在下也扶持不得。”钱公布道:“且耽延两日。”两个差人便起身作别,道:“这等后日会。”
饮若长鲸吸,贪如硕鼠能,
从教挽大海,溪壑正难平。
送了两个差人出去,钱公布连声叹气道:“罢了,这前程定用送了。”又对陈公子道:“这事弄得拙,须求令岳令尊解纷。”陈公子道:“家父知道定用打杀,还是先生周支。”公布道:“我怎周支得?须求孔方。如今若是买上不买下做,推官向贴肉,少也得千金,检尸仵作也得三百,个日铺堂也是百来两;再得二、三百两买嘱这边邻里,可以胜他,这是一着。恐怕他又去别处告。若上和下睦做,上边央了分上,下边也与洪三十六讲了,讨出了那张服辨,买了硬证,说他自因夫妻争殴身死,招了诬,可也得千余金。”陈公子道:“怎不见官,免致父亲得知方好。”钱公布咬指道:“这大难。”想了又想,道:“有个机会,目今李节推行取,你如今匡得二百时银与差人,教他回你在京中令岳处,我游学苏州,里边还要一个三百金分上,不然即推疑我们脱逃。书房中也得二百时银,教他搁起莫催。洪三十六也得五七百金,与他讲绝,私和,不要催状。待到新旧交接,再与差人与书房讲,竟自抹杀,这可以不见官。但这项银子就要的,如何是好?还再得一个衙门中熟的去做事方好。”陈公子道:“又去央人彰扬,只累先生罢。但急切如何得这银子?”钱公布道:“这须不在我,你自家生计策,或者亲友处供贷些。”陈公子道:“如今这些乡绅人家,他的如火之逼,借与他其冷如冰,谁人肯借?”钱公布道:“自古道:‘儿女之情,夫妻之情。’你还到家中计议,或者令堂有些私房,令正嫁资,少可支持。后日差人就来了,被他逼到府前,四尊有令尊体面,讨保,这也还好。若道人命事大,一落监,这使费还多,你自要上紧。”陈公子思量无计,只得回家。走到房拿来茶水,只是不吃,闷闷昏昏,就望床中睡去。他夫妇是过得极恩爱的,见他这个光景,便来问他道:“为着甚事来?”只见陈公子道:“是我作事差,只除一死罢。”李小姐道:“甚事到死的田地?说来。”陈公子只是拭泪不说。李小姐道:“丫鬟,叫书童来,我问他。”陈公子道;“不要叫,只是说来,你先要怪我。”李小姐道:“断不怪你。”陈公子便将前日被皮匠逼诈,如今他妻死告状,与先生计议事,都说了。李小姐也便惊呆道:“因奸致死是要偿命的,如何是好?”陈公子越发流泪,道:“我只是一死。”李小姐道:“若说丈人在家。教他与你父亲去讲,还是白分上,好做。若说要二三千银子,便我有些,都将来生放,箱中不过一二百,首饰一时与典换不及,母家又都随任,我可掇挪,怎生来得?不若先将我身边银子,且去了落差人,等我与婆婆再处。”可笑陈公子是娇养惯的,这一惊与悉,便果然病起。先将银子寄与钱公布,教他布置,自己夫妻在家中暗地着人倒换首饰,一两的也得五钱折了好些。那边钱公布又雪片般字儿来,道:“洪三十六又具状吊尸棺,房里要出违限,真是焦杀。”这边陈公子生母杜氏,闻得他病,自到房来,媳妇迎着。问道:“为甚忽然病起来?”李小姐道:“是个死症,只是银子医得。”杜氏道:“是甚话?”来到床边看了儿子,道:“儿,你甚病?”陈公子也只不应。李小姐要说时,他又摇头。杜氏道:“这甚缘故?”李小姐道:“嫡亲的母亲,便说何妨。”便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道:“故此我说是死症,只要银子。”杜氏听了,不觉吃了一惊,道:“儿子,你真犯了死症了。我记得我随你父亲,在关内做巡道时,也是一个没要紧后生,看得一个寡妇,生得标致,串通一个尼姑,骗到庵中,欺奸了他,寡妇含羞自缢。他家告状,县官审实,解到你父亲那边,也有分上,你父亲怪他坏人节,致他死,与尼姑各打四十,登时打死,这是我知道的,怎今日你又做这事,你要银子,你父亲身做清官,怎有得到我?就你用银挣得性命出来,父亲怪你败坏他门风,料也不轻放你。”叹一口气道:“我也空养了你一场。”立起身去了。到晚间,千思万想,一个不快活,竟自悬梁缢死。正是:
舐犊心空切,扶危计莫筹,
可怜薄命妾,魂绕画梁头。
到了次日,丫鬟见了忙报陈副使,陈副使忙来看果,果是缢死,不知什么缘故。忙叫两个伏侍丫鬟来问时,道:“不知。”再三要拷打,一个碧梧丫头道:“日间欢欢喜喜的,自看大相公回来,便这等不快,吃晚饭时,只叹一口气道:‘看他死不忍,要救他不能,’只这两句话。”陈副使想道:“为儿子病,也不必如此。”正坐在楼上想,此时陈公子在房中来看。陈公子抚着尸,在那边哭,只见书房中小厮书童,走到陈公子身边,见他哭又缩了开去,直待哭完了,蹴到身边,递了一个字与他,不期被陈副使看见。问道:“是什么字?这等紧要。”书童道:“没甚字。”问公子,公子也道:“没有。”陈副使便疑,拿过书童要打,只得说钱相公字儿。陈副使便讨来看,公子道:“是没紧要事。”副使定要逼来,却见上边写道:“差人催投文甚急,可即出一议。”陈副使见了道:“我道必有甚事。”问公子时,公子只得直奏,陈副使听了大恼,将公子打上二三十要行打死,不留与有司正法。却是李小姐跪下,为他讨饶,道:“亡过奶奶,只这一点骨血,还求老爷留他。”陈副使哭将起来,一面打点棺木殡殓,一面便想救儿子之计。问公子道:“妇人是本日缢死的么?”公子道:“事后三日搬去,那时还未死。初十日差人来说,是死了告状。”副使道:“若是妇人羞愤自缢,也在本日,也不在三日之后。他如今移在那里?可曾着人打听么?”公子道:“不曾。”副使道:“痴儿,你一定被人局了。”教把书童留在家中,要去请一个陪堂沈云峦来计议。恰好此人因知如夫人殁了来望,陈副使忙留他到书房中,那云峦问慰了。陈副使便道:“云老,近日闻得不肖子在外的勾当么?”沈云峦道:“令郎极好,勤学,再不见他到外边来,并没甚勾当?”陈副使道:“云老,不要瞒我,闻得不肖子近日因奸致死一个妇人,现告按院,批在刑厅。”沈云峦道:“这是几时事?”陈副使道:“是前月。”沈云峦道:“这断没有的。‘一个霹雳天下响’若有这事,阶坊上沸反道:‘陈乡宦公子因奸致死了某人家妇人,’怎耳里并不听得?”陈副使道:“不肖子曾见牌来。”沈云峦道:“这不难,晚生衙门极熟,一问便知。”就接陈公子出来,问了差人名姓模样,原告名字,朱语。便起身别了陈家父子,迳到府前。遇着刑厅书手,旧相知徐兰亭。沈云峦道:“兰老一向。”两个作了揖。沈云峦道:“连日得采。”徐兰亭道:“没事。”沈云峦道:“闻得陈副使乃郎人命事,整日讲公事不兴。”徐兰亭道:“没有。”沈云峦道:“是按院批的。”徐兰亭道:“目下按院批得三张:一张是强盗,上甲承应;一张是家财,中甲承应;我甲是张人命,是个争地界打杀的,没有这纸状子。”云峦道:“有牌,差一个甚吴江,老成朋友。”兰亭道:“我厅里没有个吴江,只有个吴成。年纪三十来岁,麻子;一个新进来的吴魁,也只二十五六岁,没有这人,莫不批在府县。”沈云峦说:“是贵厅。”兰亭道:“敝厅实是没有。”沈云峦得了这信,便来回覆陈副使。副使道:“这等是光棍设局诓我犬子了。”云峦道:“这差不多,看先生很主张用钱,一定也有跷蹊。”陈副使道:“他斯文人,断无这事。”云峦道:“老先生不知,近日衙门打发有加二除的,怕先生也便乐此,如今只拿住假差,便知分晓。”
这是三日开丧。先生见书童不来,自假吊丧名色来催,这边陈公子因父亲吩咐,假道:“有银几百两与先生拿去,却有吊丧的人,不得闲;先生便一边陪丧,一边守银。”不期这陈副使与沈云峦带了几个家人,在书房中,巧巧这两个假差走来。管园的道:“相公去见公子便来,二位里面请坐。”一进门来,门早关上,两个撞到花厅,只见陈副使在那厢骂道:“你这两个光棍,便是行假牌逼死我夫人的么?”那小年纪的倒硬,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现奉有牌。”副使道:“拿牌来看。”那小年纪的道:“厅上当官去看。”沈云峦道:“你两个不要强,陈爷已见刑厅,道没有这事,怎么还要争。”这两个听了这一句,脸色皆青,做声不得。陈副使便问:“洪三十六在那边?”两个答应不出。沈云峦道:“这等你二人怎么起局?”陈副使叫声打,这些管家将来下老实一顿,衣帽尽行扯碎,搜了纸牌。陈副使问他:“诈过多少银子?”道:“只得六十两。”沈云峦道:“令郎说一百二十,要见先生倒得六十两。”陈副使道:“这先生串你们来的么?”两个被猜着了,也不回言。陈副使教拴了,亲送刑厅,一边教公子款住先生。到得府前,阴阳生递了帖,陈副使相见。陈副使道:“有两个光棍,手持公祖这边假牌,说甚人命,吓要小儿差使,诈去银一百二十两,西宾钱生员付证,如今又要打点衙门,与了落书房银三百两,小儿因此惊病,小妾因此自缢,要求公祖重处。”那四府唯唯。副使递过假牌,便辞起身。四尊回厅,就叫书房,拿这牌与看,道:“这是那个写的牌?”众书吏看了,道:“厅中原没这事,都不曾写这牌,便是花押也不是老爷的,甲首中也没吴江名字。”四府听了,便叫陈乡宦家人,与送来两个光棍,带进,道:“这牌是那里来的。”两人只叫:“该死!”四府叫夹起来,这些衙门人原不曾得班里钱,又听得他假差诈钱,一人奉承一副短夹棍,夹得死去。那年纪小的,招道:“牌是小的,朱笔是舅子钱生员动的。”四府问:“那洪三十六在那边?”道:“并不曾认的,干证也是诡名。”四尊道:“这等你怎生起这诈局?”道:“也是钱生员主张。”四尊道:“诈过多少银子。”道:“银子一百二十两。钱生员分去一半。”四尊道:“有这衣冠禽兽,那一名是吴江?”道:“小人也不是吴江,小的是钱生员妹夫杨成,他是钱生员表兄商德。”四尊道:“钱生员是个主谋了,如今在那里?”道:“在陈副使家。”四尊叫:“把这两人收益。”差人拿钱生员。
陈管家领了差人,迳到家中,先把问的口词对家主说了,然后去见钱公布。道:“钱相公,外边两个刑厅差人要见相公。”钱公布道:“仔么来到这里?”起身来别陈公子,道:“事势甚紧,差人直到这里。”公子也无言,陪客送得出门。却不是那两人,钱公布道:“二位素不相只。”两个道:“适才陈副使送两个行假牌的来,扳有相公,特来奉请。”钱公布谎了道:“我是生员,须有学道明文才拿得我。”差人道:“拿是不敢拿,相公只请去见一见儿。”钱公布左推右推推不脱,只得去见四尊。四尊道:“有你这样禽兽,人家费百余金请你在家,你驾妇人去骇他,已是人心共恶,如今更假官牌去,又是官法不容,还可留你在衣冠中?”钱公布道:“洪三十六事,生员为他解纷,何曾骗他。”四道:“假牌事怎么解。”公布道:“假牌也不是生员行使。”四尊道:“朱笔是谁动的?且发学收管,待我申请学道再问。”钱流再三恳求,四尊不理,自做文书申道。次日陈副使来谢,四尊道:“钱流薄有文名,不意无行,一至于此,可见如今延师,不当名,只当访其行谊。如夫人之死,实由此三人,但不便检验,不若止坐以假牌,令郎虽云被局,亦以不检招衅,这学生还要委曲。”陈副使道:“公祖明断,只小犬还求清目。”四尊道:“知道,知道。”过了数日,学道批道:“钱流设局阱人,假牌串诈,大于行止,先行革去衣巾,确审解道:“四尊即拘了钱流,取出这两个假差,先问他要洪三十六,杨成、商德并说不曾见面。问钱流,钱流道:“搬去,不知去向。”四尊要卫护陈公子,不行追究。单就假牌上定罪,不消夹得,商德认了写牌,钱流也赖不去佥押。杨成、商德共分银一半,各有三十两贼,钱流一半,都一一招成。四尊便写审单道:
钱流,宫墙跖也。朱符出之掌内,弄弟子如婴孩,白镪敛之囊中,蔑国法如弁髦。无知稚子,床头之骨欲支;薄命佳人,梁上之魂几绕。即赃之多寡,乃罪之重轻,宜从伪印之条,以惩奸顽之咎。商德躬为写牌,杨成朋为行使,罪虽末减,一徒何辞。陈镳以狂淫而召衅,亦匍匐之可矜,宜俟洪三十六到官日结断。张昌、岑岩,俱系诡名,无从深究。
四尊写了,尊三人各打三十。钱流道:“老爷,看斯文份上。”四尊道:“还讲斯文。读书人做这样事。”画了供,取供房便成了招。钱流准行使假牌吓诈取财律,为首,充军;杨成、商德为从,拟徒。申解,三个罪倒轻了。当不得陈副使各处去讲,提学、守、巡三道,按察司、代巡各处讨解,少也是三十。连解五处,只商德挣得命出,可怜钱公布用尽心机,要局人诈人,钱又入官,落得身死杖下。正是:
阱人还自阱,愚人只自愚。
青蚨竟何往,白骨委荒衢。
后来,陈副使课公子时,仍旧一字不通,又知先生作弊误人,将来关在家中,从新请一个老成先生另教起。且喜陈公子也自努力,得进了学,科考到杭。
一日,书童叫一个皮匠来上鞋子,却是面善。陈公子见了道:“你是洪三十六。”那皮匠一抬头,也认得是陈公子,便捣蒜似叩头,道:“前日都是钱相公教的,相公这些衣服、香炉、花瓶各项,第三日钱相公来说,老爷告了状,小人一央钱相公送还,并不曾留一件。”陈公子道:“我有九十两银子与你。”皮匠又叩头道:“九厘也不曾见,眼睛出血。”书童道:“你阿妈也吊死了么?”皮匠道:“还好好在家,相公要就送相公,只求饶命。”陈公子笑了又笑道:“去,不难为你。”皮匠鞋也一缝,挑了担儿飞走。书童赶上,一把扯住皮匠道:“管家,相公说饶我了,管家你若方便,我请你呷一壶。”书童道:“谁要你酒吃,只替我缝完鞋去。”似牵牛上纸桥般,扯得转来。书童又把钱公布假牌事一一说与,那皮匠道:“这贼娘戏他到得了银子,惊得我东躲西躲,两三年。只方才一惊,可也小死,打杀得娘戏好。”陈公子又叫他不要吃惊,叫书童与了他工钱去了。方知前日捉奸也是钱公布设局,可见从今人果实心为儿女,须要寻好人,学好样。若只把耳朵当眼睛,只打听他考案,或凭着亲友称扬,寻了个居傲的人,不把教书为事,日日奔走衙门,饮酒清谈,固是不好。寻了一个放荡的人,终日把顽耍为事,游山玩水,宿娼赌钱,这便关系儿子人品;若来一个奸险的,平日把假文章与学生哄骗父兄,逢考教他倩人怀挟,干预家事,挑拨人父兄不和,都是有的。这便是一个榜样,人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