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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他聊了几回,知道:他原先是扛包的。

    “我们这一行,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内。三百六十行,没这一行!”

    “你们这一行没有祖师爷?”

    “没有!”

    “有没有传授?”

    “没有!不像给人搬家的,躺箱、立柜、八仙桌、桌子上还常带着茶壶茶碗自鸣钟,扛起来就走,不带磕着碰着一点的,那叫技术!我们这一行,有力气就行!”

    “都扛什么?”

    “什么都扛,主要是粮食。顶不好扛的是盐包,——包硬,支支楞楞的,硌。不随体。扛起来不得劲儿。扛包,扛个几天就会了。要说窍门,也有。一包粮食,一百多斤,搁在肩膀上,先得颤两下。一颤,哎,包跟人就合了槽了,合适了!扛熟了的,也能换换样儿。跟递包的一说:‘您跟我立一个!’哎,立一个!”

    “竖着扛?”

    “竖着扛。您给我‘搭’一个!”

    “斜搭着?”

    “斜搭着。”

    “你们那会拿工资?计件?”

    “不拿工资,也不是计件。有把头——”

    “把头?把头不是都是坏人吗?封建把头嘛!”

    “也不是!他自己也扛,扛得少点。把头接了一批活:‘哥几个!就这一堆活,多会扛完了多会算。’每天晚半晌,先生结账,该多少多少钱。都一样。有临时有点事的,觉得身上不大合适的,半路地儿要走,您走!这一天没您的钱。”

    “能混饱了?”

    “能!那会吃得多!早晨起来,半斤猪头肉,一斤烙饼。中午,一样。每天晚半晌吃得少点。半斤饼,喝点稀的,喝一口酒。齐啦。——就怕下雨。赶上连阴天,惨啰:没活儿。怎么办呢,拿着面口袋,到一家熟粮店去:‘掌柜的!’‘来啦!几斤?’告诉他几斤几斤,‘接着!’没的说。赶天好了,拿了钱,赶紧给人家送回去。为人在世,讲信用: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少!……

    “……三年自然灾害,可把我饿惨了。浑身都膀了。两条腿,棉花条。别说一百多斤,十来多斤我也扛不动。我们家还有一辆自行车,凤凰牌,九成新。我妈跟我爸说:‘卖了吧,给孩子来一顿!’丰泽园!我叫了三个扒肉条,喝了半斤酒,开了十五个馒头,——馒头二两一个,三斤!我妈直害怕:‘别把孩子撑死了哇!’……”

    “您现在每天还能吃……?”

    “一斤粮食。”

    “退休了?”

    “早退了!——后来我们归了集体。干我们这行的,四十五就退休,没有过四十五的。现在扛包的也没有了,都改了传送带。”

    老王现在每天夜晚在一个幼儿园看门。

    “没事儿!扫扫院子,归置归置,下水道不通了,——通通!活动活动。老待着干吗呀,又没病!”

    老王走道低着脑袋,上身微微往前倾,两腿叉得很开,步子慢而稳,还看得出有当年扛包的痕迹。

    这天,安乐居来了三个小伙子:长头发、小胡子、大花衬衫、苹果牌牛仔裤、尖头高跟大盖鞋,变色眼镜。进门一看:“嗨,有兔头!”——他们是冲着兔头来了。这三位要了十个兔头、三个猪蹄、一只鸭子、三盘包子,自己带来八瓶青岛啤酒,一边抽着“万宝乐”,一边吃喝起来。安乐林喝酒的老酒座都瞟了他们一眼。三位吃喝了一阵,把筷子一摔,走了。都骑的是亚马哈。嘟嘟嘟……桌子上一堆碎骨头、咬了一口的包子皮,还有一盘没动过的包子。

    老王看着那盘包子,撇了撇嘴:“这是什么买卖!”

    这是老王的口头语。凡是他不以为然的事,就说“这是什么买卖!”

    老王有两个鸟友,也是酒友。都是老街坊,原先在一个院里住。这二位现在都够万元户。

    一个是佟秀轩,是裱字画的。按时下的价目,裱一个单条:14—16元。他每天总可以裱个五六幅。这二年,家家都又愿意挂两条字画了。尤其是退休老干部。他们收藏“时贤”字画,自己也爱写、爱画。写了、画了,还自己掏钱裱了送人。因此,佟秀轩应接不暇。他收了两个徒弟。托纸、上板、揭画,都是徒弟的事。他就管管配绫子,装轴。他每天早上遛鸟。遛完了,如果活儿忙,就把鸟挂在安乐林,请熟人看着,回家刷两刷子。到了十一点多钟,到安乐林摘了鸟笼子,到安乐居。他来了,往往要带一点家制的酒菜:炖吊子、烩鸭血、拌肚丝儿……佟秀轩穿得很整洁,尤其是脚下的两只鞋。他总是穿礼服呢花旗底的单鞋,圆口的或是双脸皮梁靸鞋。这种鞋只有右安门一家高台阶的个体户能做。这个个体户原来是内联陞的师傅。

    另一个是白薯大爷。他姓白,卖烤白薯。卖白薯的总有些邋遢,煤呀火呀的。白薯大爷出奇地干净。他个头很高大,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顾盼有神。他腰板绷直,甚至微微有点后仰,精神!蓝上衣,白套袖,腰系一条黑人造革的围裙,往白薯炉子后面一站,嘿!有个样儿!就说他的精神劲儿,让人相信他烤出来的白薯必定是栗子味儿的。白薯大爷卖烤白薯只卖一上午。天一亮,把白薯车子推出来,把鸟——红子,往安乐林一挂,自有熟人看着,他去卖他的白薯。到了十二点,收摊。想要吃白薯,明儿见啦您哪!摘了鸟笼,往安乐居。他喝酒不多。吃菜!他没有一颗牙了,上下牙床子光光的,但是什么都能吃,——除了铁蚕豆,吃什么都香。“烧鸡烂不烂?”——“烂!”“来一只!”他买了一只鸡,撕巴撕巴,给老王来一块脯子,给酒友们让让:“您来块?”别人都谢了,他一人把一只烧鸡一会的工夫全开了。“不赖,烂!”把鸡架子包起来,带回去熬白菜。“回见!”

    这天,老王来了,坐着,桌上搁一瓶五星牌二锅头,看样子在等人。一会儿,佟秀轩来了,提着一瓶汾酒。

    “走啊!”

    “走!”

    我问他们:“不在这儿喝了?”

    “白薯大爷请我们上他家去,来一顿!”

    第二天,老王来了,我问:

    “昨儿白薯大爷请你们吃什么好的了?”

    “荞面条!——自己家里擀的。青椒!蒜!”

    老吕、老聂一听:

    “嘿!”安乐居已经没有了。房子翻盖过了。现在那是一个什么贸易中心。

    鲍团长

    鲍团长是保卫团的团长。

    保卫团是由商会出钱养着的一支小队伍。保卫什么人?保卫大商家和有钱有势的绅士大户人家,防备土匪进城抢劫。这支队伍样子很奇怪。说兵不是兵。他们也穿军装,打绑腿,可是军装绑腿既不是草绿色的,也不是灰色的,而是“海昌蓝”的。——也不像警察,警察的制服是黑的。叫作“团”,实际上只有一排人。多半是从各种杂牌军开小差下来的。他们的任务是每天晚上到大街小巷巡逻一遍。有时大户人家办红白喜事,鲍团长会派两个弟兄到门口去站岗。他们也出操,拔正步。拔正步对他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他们从来不参加检阅。日常无事,就在团部擦枪。下雨天更是擦枪的日子。

    保卫团的团部在承志桥。承志桥在承志河上。承志河由通湖桥流下来,向东汇入护城河,终年是有水的。承志桥是一座大桥。这座桥有点特别,上有瓦盖的顶,两边有“美人靠”——两条长板,板上设有有弧度的栏杆,可以倚靠,故名“美人靠”。这座桥下雨天可以躲雨,夏天可以乘凉。靠在“美人靠”上看桥下河水,是一种享受。桥上时常有卖熟荸荠的担子,卖花生糖、芝麻糖的挑子。桥之北有一家木厂,沿河堆了很多杉木。放学的孩子喜欢在杉木梢头跳跃,于杉木的弹动起落中得到快乐。木厂之西,是杨家巷。承志桥以南一带也统称为承志桥。保卫团的团部在承志桥的东面。原来是一个祠堂。房屋很宽敞。西面三大间是办公室。后墙贴着总理遗像,像边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总理遗像下是一张大办公桌。南北两边靠墙立着枪架子,二十来支汉阳造七九步枪整齐地站着。一边墙上有三支“二膛盒子”。

    鲍团长名崇岳,山东掖县(今莱州市)人,行伍出身。十几岁就投了张宗昌的部队。张宗昌被打垮了,他在孙传芳的“联军”里干了几年。孙传芳下野,他参加了国民革命军——这一带人称之为“党军”,屡升为营长。行军时可以骑马,有一个勤务兵。

    他很少谈军旅生活,有时和熟朋友,比如杨宜之,茶余酒后,也聊一点有趣的事。比如:在战壕里也是可以抽大烟的。用一个小茶壶,把壶盖用洋蜡烛油焊住,壶盖上有一个小孔,就可以安烟泡,茶壶嘴便是烟枪,点一个小蜡烛头,——是烟灯。也可以喝酒。不少班排长背包里有一个“酒馒头”。把馒头在高粱酒里泡透,晒干;再泡,再晒干。没酒的时候,掰两片,在凉水里化开,这便是酒。杨宜之问他,听说张宗昌队伍里也有军歌: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

    长坂坡前逞啊英雄。

    还有张翼德,

    黑头大脑壳……

    鲍团长哈哈大笑,说:“有!有!有!”

    鲍崇岳怎么会到这个小县城来当一个保卫团长呢?他所在的那个团驻扎到这个县,在地方党政绅商的接风宴会上,意外地见到小时候一同读私塾的一个老同学,在县政府当秘书,他乡遇故,酒后畅谈。鲍崇岳表示,他对军队生活已经厌倦,希望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地住下来,写写字。老同学说:“这好办,你来当保卫团长。”老同学找商会会长王蕴之一说,王蕴之欣然同意,说:“薪金按团长待遇。只是对鲍营长来说太屈尊了。”老同学说:“他这人,我知道,无所谓。”

    王蕴之为什么欢迎鲍崇岳来当保卫团长呢?一来,保卫团的兵一向吊儿郎当,需要有人来管束;更重要的是:有他来,可以省掉商会乃至县政府的许多麻烦。这个县在运河岸边,过往的军队很多。鲍崇岳在军队上的朋友很多,有的是旧同事,有的是换帖的把兄弟,有的是在帮,都是安清门里的。鲍崇岳可以充当军队和地方的桥梁。过境或驻扎的军队要粮要草要供应,有鲍崇岳去拜望一下,叙叙旧,就可以少要一点。有点纠纷摩擦,鲍崇岳一张片子,就能大事化小。有鲍崇岳在,部队的营团长也不便纵任士兵胡作非为。鲍团长对保障地方的太平安静,实在起很大作用。因此,地方上的人对他很有好感,很尊敬。在这个小县城里,一个保卫团长也算是头面人物。

    鲍团长的日子过得很潇洒,隔个三五天,他到团部来一次,泡一杯茶,翻翻这几天的新闻报、老申报,批几张报销条子,——所报的无非是擦枪油、棉丝,伙夫买的芦柴、煤块、洋铁壶,到承志桥一带人家升起煮中饭的炊烟,就站起身来。值日班长喊了一声“立正”,他已经跨出保卫团部大门的麻石门槛。

    鲍团长是个大块头,方肩膀,长方脸,方下巴。留一个一寸长短的平头,——当时这叫“陆军头”,很有军人风度,但是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他是行伍出身,但在从军前读过几年私塾。塾师是个老秀才,能写北碑大字。鲍团长笔下通顺,函牍往来,不会闹笑话。受塾师影响,也爱写字。当地有人恭维他是“儒将”,鲍团长很谦虚地说:“儒将,不敢当,俺是个老粗。”但是对这样的恭维,在心里颇有几分得意。

    鲍团长平常不穿军服。他有一身马裤呢的军装,只有在重要场合,总理诞辰纪念会,与县党政绅商欢迎省里下来视察工作的厅长或委员的盛会上才穿一次。他平常穿便衣,“小打扮”,上身是短袄(钉了很大的扣子),下身扎腿长裤。县里人私下议论,说这跟他在红帮有关系。杨宜之问过他:“你是不是在红帮?”鲍崇岳不否认。杨宜之问:“听说红帮提画眉笼,两个在帮的‘盘道’,一个问‘画眉吃什么?’——‘吃肉’,立刻抽出一把攮子,卷起裤腿,三刀切出一块三角肉,扔给画眉,画眉接着,吧咋吧咋,就吃了,有没有这回事?”鲍崇岳说:“瞎说!”鲍团长到绅士大户人家应酬宾客,穿长衫,还加一件马褂。

    鲍团长在这个县待了十多年,和县里的绅士都有人情来往,马家——马士杰家、王家——王蕴之家、杨家……每逢这几家有喜丧寿庆,他是必到的。事前也必送一个幛子或一副对子,幛子、对联上是他自己写的“石门铭”体的大字。一个武人,能写这样的字,使人惊奇。杨宜之说:“据我看,全县写‘石门铭’的,除了王荫之,要数你。什么时候王大太爷回来,你把你的字送给他看看。”

    杨家是世家大族。杨宜之的父亲十九岁就中了进士,做过两任知府。杨家所住的巷子就叫杨家巷。杨家巷北头高,南头低,坡度很大,拉黄包车的从北头来,得直冲下来。杨家北面地势高,叫作“高台子”。由平地上高台子要过三十级石阶。高台上有一座大厅,很敞亮,是杨宜之宴客的地方。每回宴客,杨宜之都给鲍团长送去知单。鲍团长早早就到了。鲍团长是杨宜之的棋友。开席前后,大厅里有两桌麻将。别人打麻将,杨宜之和鲍崇岳在大厅西边一间小书房里下围棋。有时牌局三缺一,杨宜之只好去凑一角,鲍崇岳就一个人摆《桃花谱》,或是翻看杨宜之所藏的碑帖。

    鲍团长家住在咸宁庵。从承志桥到咸宁庵,杨家巷是必经之路。有时离团部早,就顺脚跨进杨家的高门槛——杨家的门槛特别高,过去杨家有大事,就把门槛拆掉,好进轿子——找杨宜之闲谈一会儿。鲍崇岳的老伴熏了狗肉,鲍崇岳就给杨宜之带去一块,两个人小酌一回。——这地方一般人是不吃狗肉的。

    近三个月来,鲍崇岳遇到三件不痛快的事。

    第一件:

    鲍崇岳早就把家眷搬来了。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叫鲍亚璜,女儿叫鲍亚琮。鲍亚璜、鲍亚琮和杨宜之的女儿杨淑媛从小同学,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杨淑媛和鲍亚琮是同班好朋友。鲍亚璜比她们高一班。鲍亚琮常到杨淑媛家去,一同做功课,玩。杨淑媛也常到鲍亚琮家去。她们有什么算术题不会做,就问鲍亚璜。鲍亚璜初中毕业,考取了外地的高中,就要离开这个县了。一天,他给杨淑媛写了一封情书。这件事鲍崇岳不知道。他到杨宜之家去,杨宜之拿出这封信,说:“写这样的信,他们都太早了一点。”鲍崇岳看了信,很生气,说:“这小子,我回去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杨宜之说:“小孩子的事,不必认真。”杨宜之话说得很含蓄,很委婉,但是鲍崇岳从杨宜之的微笑中读出了言外之意:鲍家和杨家门第悬殊太大了!鲍团长觉得受了侮辱。从此,杨淑媛不再到鲍家来。鲍崇岳也很少到杨家去了。杨家有事,不得已,去应酬一下,不坐席。

    第二件:

    本县湖西有一个纨绔浮浪子弟,乘抗日军兴之机,拉起一支队伍,和顾祝同拉上关系,号称独立混成旅,在里下河一带活动。他的队伍开到县境,祸害本土,鱼肉乡民,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他行八,本地人都称之为“八舅太爷”。本地把蛮不讲理的人叫作舅太爷。商会会长王蕴之把鲍团长请去,希望他利用军伍前辈的身份,找八舅太爷规劝规劝。鲍团长这天特意穿了军装,到八舅太爷的旅部求见。门岗接了鲍团长的名片,说“请稍候”。不大一会儿,门岗把原片拿出来,说:“旅长说:不见!”鲍崇岳一辈子没有碰过这样一鼻子灰,气得他一天没有吃饭。他这个老资格现在吃不开了。这么一点事都办不了,要他这个保卫团长干什么,他觉得愧对乡亲父老。

    第三件:

    本县有个大书法家王荫之,是商会会长王蕴之的长兄,人称之为大太爷。他写汉碑,专攻《石门铭》,他把《石门铭》和草书化在一起,创出一种“王荫之体”,书名满江南江北。鲍崇岳见过不少他的字,既遒劲,也妩媚,潇洒流畅,顾盼生姿,很佩服。他和无锡荣家是世交,常年住在无锡,荣家供养着他,梅园的不少联匾石刻都是他的手笔。他每年难得回本乡住一两个月。上个月,回乡来了。鲍崇岳拿了自己写的一卷字,托王蕴之转给大太爷看看,请大太爷指点指点。如果有缘识荆,亲聆教诲,尤为平生幸事。过了一个月,王荫之回无锡去了,把鲍崇岳的一卷字留给了王蕴之。鲍崇岳拆开一看,并无一字题识。鲍崇岳心里明白:王荫之看不起他的字。

    鲍崇岳绕室徘徊,忽然意决,提笔给王蕴之写了一封信,请求辞去保卫团长。信送出后,他叫老伴摊几张煎饼,卷了大葱面酱,就着一碟酱狗肉,一包炒花生,喝了一斤高粱。既醉既饱,铺开一张六尺宣纸,写了一个大横幅,溶《石门铭》入行草,一笔到底,不少踟蹰,书体略似王荫之:

    田彼南山

    荒秽不治

    种一顷豆

    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

    须富贵何时

    写罢掷笔,用摁钉按在壁上,反复看了几遍,很得意。

    忧郁症

    龚星北家的大门总是开着的。从门前过,随时可以看得见龚星北低着头,在天井里收拾他的花。天井靠里有几层石条,石条上摆着约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剑兰。龚星北是望五十的人了,头发还没有白的,梳得一丝不乱。方脸,鼻梁比较高,说话的声气有点瓮。他用花剪修枝,用小铁铲松土,用喷壶浇水。他穿了一身纺绸裤褂,趿着鞋,神态萧闲。

    龚星北在本县算是中上等人家,有几片田产,日子原是过得很宽裕的。龚星北年轻时花天酒地,把家产几乎挥霍殆尽。

    他敢陪细如意子同桌打牌。

    细如意子姓王,“细如意子”是他的小名。全城的人都称他为“细如意子”,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他兼祧两房,到底有多少亩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个荒唐透顶的膏粱子弟。他的嫖赌都出了格了。他曾经到上海当过一天皇帝。上海有一家超级的妓院,只要你舍得花钱,可以当一天皇帝:三宫六院。他打麻将都是“大二四”。没人愿意陪他打,他拉人入局,说“我跟你老小猴”,就是不管输赢,六成算他的,三成算是对方的。他有时竟能同时打两桌麻将。他自己打一桌,另一桌请一个人替他打,输赢都是他的。替他打的人只要在关键的时候,把要打的牌向他照了照,他点点头,就算数。他打过几副“名牌”。有一次他一副条子的清一色在手,听嵌三索。他自摸到一张三索,不胡,随手把一张幺鸡提出来毫不迟疑地打了出去。在他后面看牌的人一愣。转过一圈,上家打出一张幺鸡。“胡!”他算准了上家正在做一副筒子清一色,手里有一张幺鸡不敢打,看细如意子自己打出一张幺鸡,以为追他一张没问题,没想到他胡的就是自己打出去的牌。清一色平胡。清一色三番,平胡一番,四番牌。老麻将只是“平”(平胡)、“对”(对对胡)、“杠”(杠上开花)、“海”(海底捞月)、“抢”(抢杠胡)加番,嵌当、自摸都没有番。围看的人问细如意子:“你准知道上家手里有一张幺鸡?”细如意子说:“当然!打牌,就是胆大赢胆小!”

    龚星北娶的是杨六房的大小姐。杨家是名门望族。这位大小姐真是位大小姐,什么事也不管,连房门也不大出,一天坐在屋里看《天雨花》《再生缘》,喝西湖龙井,嗑苏州采芝斋的香草小瓜子。她吃的东西清淡而精致。拌荠菜、马兰头、申春阳的虾籽豆腐乳、东台的醉蛏鼻子、宁波的泥螺、冬笋炒鸡丝、砗烧乌青菜。她对丈夫外面所为,从来不问。

    前年她得了噎嗝。“风痨气臌嗝,阎王请的客”,这是不治之症。请医吃药,不知花了多少钱,拖了小半年,终于还是溘然长逝了。

    龚星北卖了四十亩好田,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办了丧事。

    丧事自有李虎臣帮助料理。

    李虎臣是一个好管闲事的热心肠的人。亲戚家有红白喜事,他都要去帮忙。提调一切,有条有理,不需主人家烦心。

    他还有个癖好,爱做媒。亲戚家及婚年龄的少男少女,他都很关心,对他们的年貌性格、生辰八字,全都了如指掌。

    丧事办得很风光。细如意子送了僧、道、尼三棚经。杨家、龚家的亲戚都戴了孝,随柩出殡,从龚家出来,白花花的一片。路边看的人悄悄议论:“龚星北这回是尽其所有了。”

    丧偶之后,龚星北收了心,很少出门,每天只是在天井里莳弄石条上的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穿着纺绸裤褂,趿着鞋,意态萧闲。

    他玩过乐器,琵琶、三弦都能弹,尤其擅长吹笛。他吹的都是古牌子,是一个老笛师传的谱。上了岁数,不常吹,怕伤气。但是偶尔吹一两曲,笛风还是很圆劲。

    龚星北有二儿一女。大儿子龚宗寅,在农民银行做事。二儿子龚宗亮,在上海念高中。女儿龚淑媛,正在读初中。

    龚宗寅已经订婚。未婚妻裴云锦,是裴石坡的女儿。李虎臣做的媒。龚宗寅和裴云锦也在公共场合、亲戚家办生日做寿时见过,彼此印象很好。裴云锦的漂亮,在全城是出了名的。

    裴云锦女子师范毕业后,没有出去做事。她得支撑裴家这个家。裴石坡可以说是“一介寒儒”。他是教育界的。曾经当过教育局的科长、县督学,做过两任小学校长。县里人提起裴石坡,都很敬重。他为人和气,正直,而且有学问。但是因为不善逢迎,没有后台,几次都被排挤了下来。赋闲在家,已经一年。这一年就靠一点很可怜的积蓄维持着。除了每天两粥一饭,青菜萝卜,裴石坡还要顾及体面,有一些应酬。亲友家有红白喜事,总得封一块钱“贺仪”、“奠仪”,到人家尽到礼数。裴云锦有两个弟弟,裴云章、裴云文,都在读初中,云章读初三,云文读初二。他们都没有读大学的志愿。云章毕业后准备到南京考政法学校,云文准备到镇江考师范。这两个学校都是不要交费的。但是要给他们预备路费、置办行装,这得一笔钱。裴家的值一点钱的古董字画,都已经变卖得差不多了,上哪儿去弄这笔钱去?大姐云锦天天为这事发愁。裴石坡拿出一件七成新的滩羊皮袍,叫云锦去当了。云锦接过皮袍,眼泪滴了下来。裴石坡说:“不要难过。等我找到事,有了钱,再赎回来。反正我现在也不穿它。”

    龚家希望裴云锦早点嫁过来。龚星北请李虎臣到裴家去说说。裴石坡通情达理,说一家没有个女人,不是个事,请李虎臣择定个日子。

    裴云锦把姑妈接来,好帮着洗洗衣裳,做做饭。

    裴云锦换了一身衣裳:水红色的缎子旗袍,白缎子鞋,鞋头绣了几瓣秋海棠。这是几年前就预备下的。云锦几次要卖掉,裴石坡坚决不同意,说:“裴石坡再穷,也不能让女儿卖她的嫁衣!”龚宗寅雇了两辆黄包车,龚宗寅、裴云锦各坐一辆,裴云锦嫁到龚家了。

    龚家没有大办,只摆了两桌酒席,男宾女宾各一席。

    裴云锦拜见了龚家的长辈,斟了酒。裴云锦是个林黛玉型的美人,瓜子脸,尖尖的下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了这一身嫁衣,更显得光彩照人。一个老姑奶奶攥着云锦的手,上上下下端详了半天,连声说:“不丑不丑!真标致!真是水葱也似的!宗寅啊,你小子有造化!可得好好待她,别委屈了人家姑娘!姑娘,他若是亏待了你,你来找我,我给你出气!”老姑奶奶在龚家很有权威性,谁都得听她的。她说一句,龚宗寅连忙答应:“嗳!嗳!嗳!”逗得一桌子大笑,连裴云锦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新婚燕尔,小两口十分恩爱。

    进门就当家。三朝回门过后,裴云锦就想摸摸龚家究竟还有多少家底,好考虑怎么当这个家。检点了一下放田契房契的匣子。只有两张田契了,加在一起不到四十亩。有两张房契,一所是身底下住着的,一所是租给同康泰布店的铺面。看看婆婆的首饰箱子,有一对水碧的镯子,一只蓝宝石戒指,一只石榴米红宝石的戒指。这是万万动不得的。四口大皮箱里是婆婆生前穿过的衣裳,倒都是“慕本缎”的。但是“陈丝如烂草”,变不出什么钱来。裴云锦吃了一惊:原来龚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每月的生活只是靠宗寅的三十五块钱的薪水在维持着。

    同康泰交的房钱够买米打油,但是龚家人大手大脚惯了,每餐饭总还要见点荤腥。公公每天还要喝四两酒,得时常给他炒一盘腰花,或一盘鳝鱼。

    老大宗寅生活很简朴,老二宗亮可不一样。他在上海读启明中学。启明中学是一所私立中学,收费很贵,入学的都是少爷小姐(这所中学入学可以不经过考试,只要交费就行)。宗亮的穿戴不能过于寒碜,他得穿毛料的制服,单底尖头皮鞋。还要有些交际,请同学吃吃南翔馒头,乔家栅的点心。

    小姑子龚淑媛初中没有毕业,就做了事,在电话局当接线生。这个电话局是私人办的。龚淑媛靠了李虎臣的面子才谋到这个工作。薪水很低,一个月才十六块钱。电话局很小,全县城也没有几部电话,工作倒是很清闲。但是龚淑媛心里很不痛快。她的同班同学都到外地读了高中,将来还会上大学的,她却当了个小小的接线生,她很自卑,整天耷拉着脸。她和大嫂的感情也不好。她觉得她落到这一步,好像裴云锦要负责。她怀疑裴云锦“贴娘家”。

    “贴娘家”也是有之的。逢年过节,裴家实在过不去的时候,龚宗寅就会拿出十块、八块钱来,叫裴云锦偷偷地塞给姑妈,好让裴石坡家混过一段。裴云锦不肯,龚宗寅说:“送去吧,这不是讲面子的时候!”

    龚家到了实在困难的时候,就只有变卖之一途。裴云锦把一些用不着的旧锡器、旧铜器搜出来,把收旧货的叫进门,作价卖了。她把一副郑板桥的对子,一幅边寿民的《芦雁》交给李虎臣卖给了季匋民。这样对对付付的过日子,本地话叫作“折皱”。

    又要照顾一个穷困的娘家,又要维持一个没落的婆家,两副担子压在肩膀上,裴云锦那么单薄的身子,怎么承受得住?

    嫁过来已经三年,裴云锦没有怀孕,她深深觉得对不起龚家。

    裴云锦疯了!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得了精神病,其实只是严重的忧郁症。她一天不说话,只是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木然地看着檐前的日影或雨滴。

    龚宗寅下班回来,看见裴云锦没有坐在门口,进屋一看,她在床头栏杆上吊死了。解了下来,已经气绝多时。龚宗寅大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这些年你没有过过一天松心的日子呀!”裴石坡闻讯赶来,抚尸痛哭:“是我拖累了你,是我这个无用的老子拖累了你!”

    裴云锦舌尖微露,面目如生。上吊之前还淡淡抹了一点脂粉。她穿着那身水红色缎子旗袍,脚下是那双绣几瓣秋海棠的白缎子鞋。

    龚星北做主,把那只蓝宝石戒指卖了,买了一口棺材。不要再换衣服,就用身上的那身装殓了。这身衣服,她一生只穿过两次。

    龚星北把天井里的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的花头都剪了下来,撒在裴云锦的身上。

    年轻暴死,不好在家停灵,第二天就送到龚家祖坟埋葬了。

    送葬的有龚星北、龚宗寅、龚淑媛,——龚宗亮没有赶回来;裴石坡、裴云章、裴云文、李虎臣;还有裴云锦的几个在女子师范时的要好的同学。无鼓乐、无鞭炮,冷冷清清,但是哀思绵绵,路旁观者,无不泪下。

    送葬回来,龚星北看看天井里剪掉花头的空枝,取下笛子,在笛胆里注了一点水,笛膜上蘸了一点唾沫,贴了一张“水膏药”,试了试笛声,高吹了一首曲子,曲名《庄周梦》。

    百蝶图

    小陈三是个卖绒花的货郎。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货郎,卖绒花。父亲死了,子承父业,他十六七岁就挑起货郎担卖绒花。城里人叫他小货郎,也叫他小陈。有些人叫他小陈三,则不知是什么道理。他是个独儿子,并无兄弟。也许因为他人缘好,长得聪明清秀,这么叫着亲切。他家住泰山庙。每天从家里出来,沿科甲巷,越塘,进东门,经王家亭子,过奎楼,奔南市口,在焦家巷、百岁巷、熙和巷等几条大巷子都停一停。把货郎担歇在巷口,举起羊皮拨浪鼓摇一气:布楞、布楞、布楞楞……宅门开了,走出一个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

    “小陈三,来了?”

    “来了您哪!”

    “有好花没有?”

    “有!昨天刚从扬州贩来的。您瞧瞧!”

    小陈把货郎担的圆笼一个一个打开,摆在扫净的阶石上让人观赏。

    他的担子两头各有四层。已经用了两代人,还是严丝合缝,光泽如新,毫不走形。四层圆屉,摞得高高的,但挑起来没有多大分量,因为里面都是女人戴的花:大红剪绒的红双喜、团寿字,这是老太太要的;米珠子穿成的珠花,是少奶奶订的;绢花、通草花,颜色深浅不一,都好像真花,有的通草花上还伏了一只黑凤蝶,凤蝶触须是极细的“花丝”拧成的,拿在手里不停地颤动,好像凤蝶就要起翅飞走。小陈三一枝一枝送到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面前,她们能不买一两枝么?

    有的姑娘媳妇是为了看两眼小陈三,才买他的花的。

    货郎担的一屉放的是绣花用的彩绒丝线。

    一天,小陈挑了货郎担往南城去,到了王家亭子边上,忽然下起雨来。真是瓢泼大雨!雨暴风狂,小陈站不住脚,货郎担被风刮得拧着麻花乱转。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小陈三只好敲敲王家亭子的玻璃窗,问里面的王小玉,可以不可以让他进来避避雨。

    “可以可以!进来进来!”

    这王家亭子紧挨东门,正字应该叫作蝶园,本是王家的花园,算得是一处可以供人游赏的名胜。当年王家常在园中宴客,赋诗饮酒。后来王家渐渐衰败,子孙迁寓苏州,蝶园花木凋残,再也听不到吟诗拍曲的声音,只有“亭子”和亭前的半亩荷塘却保留了下来。所谓“亭子”实是一座五间的大厅。大厅四面开窗,十分敞亮。王家把大厅(包括全堂红木家具)和荷塘交给原来的管家老王头看管。清明上坟,偶尔来蝶园看看,平常是不来的。

    小陈的上衣都湿透了,小玉叫他脱下来,在小缸灶里抓了一把柴禾,把小陈三的湿衣服搭在烘笼上烤着,扔给他一条手巾,叫他擦擦身上的雨水,给他一件父亲老王头的旧上衣,叫他披披。缸灶火上还炖了一壶茶水——老王头是喝茶的。还好,圆笼里的花没有湿了,但是怕受了潮气,闷得褪了色,小玉还是帮小陈一屉一屉揭开,平放在红木条案上。

    雨还在下。

    小陈说:“这雨!”

    小玉说:“这雨!”

    “你一个人,不怕?”

    “不怕!怕什么?”

    小玉的父亲常常出去,给王家料理一点杂事:完钱粮、收佃户送来的租稻……找护国寺的老和尚聊天、有时还找老朋友喝个小酒,回来时往往是月亮照着城墙垛子了。

    小玉胆很大。王家亭子紧挨着城墙,城外荒坟累累,还是杀人的刑场,鬼故事很多,她都不相信,只有一个故事,使她觉得很凄凉:一个外地人赶夜路,到了东门外,想抽一袋烟。前面有几个人围着一盏油灯。赶路人装了一袋烟,凑过去点个火。不想叭叽了半天,烟不着,他用手摸摸火苗,火是凉的!这几个是鬼!外地人赶紧走,鬼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小玉时常想起凉的火、鬼哈哈大笑。但是她并不汗毛直竖。这个鬼故事有一种很美的东西,叫她感动。

    小玉的母亲死得早,她十四岁就支撑门户,打里打外,利利落落,凡事很有决断。

    母亲是个绣花女工,小玉从小就学会绣花。手很巧,平针、“乱孱”、挑花、“纳锦”都会。绣帐檐、门帘、枕头顶,都成。她能出样子、配颜色,在县城里有些名气,“打子儿”“七色晕”,她为甄家即将出阁的小姐绣的一对门帘飘带赢得很多人称赞。白缎地子,平金纳锦飞龙。难的是龙的眼睛,眼珠是桂圆核壳钉上去的。桂圆核壳剪破,打了眼,头发丝缝缀。桂圆核很不好剪,一剪就破,又要一般大,一样圆,剪坏了好多桂圆,才能选出四颗眼珠。白地、金龙、乌黑闪亮的龙眼睛,神气活现。

    小陈三看王小玉的绣活,王小玉看小货郎的绒花。喝着老王头的土叶茶,说着话,雨停了,小陈的上衣也干了,小陈告辞。小玉送到门口:

    “常来!”

    “哎,来!”

    小陈果然常来歇脚。他们说了很多话,还结伴到扬州辕门桥去过几次。小陈办货,小玉买彩绒丝线。

    王小玉是个美人,长得就像王家亭子前才出水的一箭荷花骨朵,细皮嫩肉,一笑俩酒窝。但是你最好不要招惹她。她双眼一瞪,够你小子哆嗦一会子,她会拿绣花针给你身上留下一点记号。

    都说王小玉和小陈三是天生的一对。

    小玉对小陈是喜欢的,认为他本小利薄,但是是一个有志气、有出息的后生。小玉对她自己的,也是小陈三的前途有个“远景规划”。她叫小陈在南市口租一个门面,当中是店堂,两边设两个玻璃砖面的小柜台。一边卖她的绣活,小陈帮她接活,记账;一边还可以由小陈卖绒花丝线。小陈可以不必再挑货郎担——愿意挑也可以,只是一天磨鞋底子,太辛苦了。兢兢业业,做上几年,小日子会红火起来的。“斗升之家”还能指望什么呢?

    对小玉的“蓝图”,小陈表示完全同意,只是:

    “太委屈你了!”

    “我愿意!”

    有一个人不愿意。

    谁?

    小陈的妈。

    小陈的父亲死得早,妈年轻守寡。她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她眼睛有病,双眼有翳——白内障,见人只模模糊糊看见脸,眉眼分不太清,对面来人,听说话才知道是谁。就这样,她还一天不拾闲,忙忙碌碌,家里收拾得“一水也似的”。儿子爱王小玉,她知道,因为儿子早在她耳朵跟前夸小玉,怎么好看,怎么能干,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老太太只是听着,不言语,转着灰白的眼珠子,好像想什么心事。

    王小玉给孙家四小姐绣了一个幔帐。这孙四小姐是个很讲究的,欣赏品味很高的才女,衣着都别出心裁,不落俗套。她曾经让小玉绣过一“套”旗袍。一套三件。她一天三换衣,但是乍看看不出来。三件都绣的是白海棠,早起,海棠是骨朵;中午,海棠盛开了;晚上,海棠开败了。她要出嫁了,要小玉绣一个幔帐。她讨厌凤穿牡丹这样大红大绿的花样,叫小玉给她绣一幅“百蝶图”。她收藏了一套《滕王蛱蝶》大册页,叫小玉照着绣。

    小玉花了一个月,绣得了,张挂在王家亭,请孙四小姐来验看。孙四小姐一进门,失声说了一个字:“好!”王小玉绣的《百蝶图》轰动一城,来看的人很多。

    小陈三的妈也来了。经过一个眼科名医金针拨治,她的眼睛好多了,已经能看清楚黄瓜茄子。她凑近去细看了《百蝶图》,越看越有气。

    小陈跟老太太提出要把小玉娶过来,他妈瞪着浑浊的眼睛喊叫起来:

    “不行!”

    小玉太好看,太聪明,太能干,是个人尖子。她的家里,绝对不能有个人尖子。她不能接受,不能容忍!

    她宁可要一个窝窝囊囊的平庸的儿媳。

    来了一个人尖子,把她往哪儿搁?

    “你要娶王小玉,除非等我死了!”

    小陈三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小陈是个孝子。“顺者为孝”。他只好听妈的,没有在家里吵嚷吼叫,日子过得还是平平静静的。但是小陈的妈知道,他儿子和妈之间在感情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知道儿子对她有一种刻骨的怨恨。他一天不说话。他们的关系已经不是母亲和儿子,而是仇敌。

    小陈的妈有时也觉得做了一件错事。她也想求儿子原谅她,但是,绝不!她没有错!

    她为什么有如此恶毒的感情,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

    名士和狐仙

    杨渔隐是个怪人。怪处之一,是不爱应酬。杨家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高门望族,功名奕世,很是显赫。杨渔隐的上一代曾经是一门三进士,实属难得。杨家人口多,共八房。杨家子弟彼此住得很近,都是深宅大院。门外有石鼓,后园有紫藤、木香。他们常来常往,遇有年节寿庆,都要互相宴请。上一顿的肴核才撤去,下一顿的席面即又铺开。照例要给杨渔隐送一回“知单”,请大爷过来坐坐(杨渔隐是大房),杨渔隐抓起笔来画了一个字:“谢”,意思是不去。他的堂兄堂弟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再派人催请。杨渔隐住的地方比较偏僻,地名大淖大巷。一个小小的红漆独扇板扉,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住处。这是一个侧门,想必是另有一座大门的,但是大门开在什么方向,却很少人知道。便是这扇侧门也整天关着,好像里面没有住人。只有厨子老王到大淖挑水,老花匠出来挖河泥(栽花用),女用人小莲子上街买鱼虾菜蔬,才打开一会儿。据曾经向门里窥探过的人说:这座房子外面看起来很朴素,里面的结构装修却是很讲究的,而且种了很多花木。杨渔隐怎么会住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也许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一所别业,也许是杨渔隐自己挑中的,为了清静,可以远离官衙闹市。

    杨渔隐很少出来,有时到南纸店去买一点纸墨笔砚,顺便在街上闲走一会儿,街坊邻居就可以看到“大太爷”的模样。他长得微胖,稍矮,很结实,留着一把乌黑的浓髯,双目炯炯有神。

    杨渔隐不爱理人,有时和一个邻居面对面碰见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因此一街人都说杨渔隐架子大,高傲。这实在也有点冤枉了杨渔隐,他根本不认识你是谁!

    杨渔隐交游不广,除了几个作诗的朋友,偶然应渔隐折简相邀,到他的书斋里吟哦唱和半天,是没有人敲那扇红漆板扉的。

    杨渔隐所做的一件极大的怪事,是他和女用人小莲子结了婚。

    这地方把年轻的女用人都叫作“小莲子”。小莲子原来是伺候杨渔隐的夫人的病的。杨渔隐的夫人很喜欢她,一见面就觉得很投缘。杨渔隐的夫人得的是肺痨,小莲子伺候她很周到,给她煎药、熬燕窝、煮粥。杨夫人没有胃口,每天只能喝一点晚米稀粥,就一碟京冬菜。她在床上躺了三年,一天不如一天。她自己知道没有多少日子了,就叫小莲子坐在床前的杌凳上,跟小莲子说:“我不行了。我死后,你要好好照顾老爷。这样我就走得放心了。我在地下会感激你的。”小莲子含泪点头。

    杨夫人安葬之后,小莲子果然对杨渔隐伺候得很周到。每到换季,单夹皮棉,全都准备好了。冬天床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夏天换了凉席。杨渔隐爱吃鱼,小莲子很会做鱼。鳊、白、鯚,清蒸、汆汤,不老不嫩,火候恰到好处。

    日长无事,杨渔隐就教小莲子写字(她原来跟杨夫人认了不少字),小字写《洛神赋》,教她读唐诗,还教她作诗。小莲子非常聪明,一学就会。杨渔隐把小莲子的窗课拿给他的作诗的朋友看,他们都大为惊异,连说:“诗很像那么回事,小楷也很娟秀,真是有夙慧!夙慧!”

    杨渔隐经过长期考虑,跟小莲子提出,要娶她。“你跟我这么久,我已经离不开你;外人也难免有些闲话。我比你大不少岁,有点委屈了你。你考虑考虑。”小莲子想起杨夫人临终的嘱咐,就低了头说:“我愿意。”

    把房屋裱糊了一下,请诗友写了几首催妆诗,贴在门后,就算办了事。杨渔隐请诗友们不要把诗写得太“艳”,说:“我这不是扶正,更不是纳宠,是明媒正娶地续弦,小莲子的品格很高,不可亵玩!”

    杨渔隐娶了小莲子,在他们亲戚本家、街坊邻居间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们认为这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杨渔隐个人的事,碍着别人什么了?然而他们愤愤不平起来,好像有人踩了他的鸡眼。这无非是身份门第间的观念作怪。如果杨渔隐不是和小莲子正式结婚,而是娶小莲子为妾,他们就觉得这可以,这没有什么,这行!杨渔隐对这些议论纷纷、沸沸扬扬,全不理睬。

    杨渔隐很爱小莲子,毫不避讳。他时常搀着小莲子的手,到文游台凭栏远眺。文游台是县中古迹,苏东坡、秦少游诗酒流连的地方,西望可见运河的白帆从柳树梢头缓缓移过。这地方离大淖很近,几步就到了。若遇天气晴和,就到西湖泛舟。有人说:这哪里是杨渔隐,这是《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

    杨渔隐忽然得了急病。一只筷子掉到地上,他低头去捡,一头栽下去就没有起来。

    小莲子痛不欲生,但是方寸不乱,她把杨渔隐的过继侄子请来,商量了大爷的后事。根据杨渔隐生前的遗志,桐棺薄殓,送入杨氏祖茔安葬,不在家里停灵。

    送走了大爷,小莲子觉得心里空得很。她整天坐在杨渔隐的书房里,整理大爷的遗物:藏书法帖、古玩字画、蕉叶白端砚、田黄鸡血图章,特别是杨渔隐的诗稿,全都装订得整整齐齐,一首不缺。

    小莲子不见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厨子老王等了她几天,也不见她回来。老花匠也不见了。老王禀告了杨渔隐的过继侄儿,杨家来人到处看了看,什么东西都井井有条,一样不缺。书桌上留下一把泥金折扇,字是小莲子手写的。“奇怪!”杨家的本家叔侄把几扇房门用封条封了,就带着满脸的狐疑各自回家。厨子老王把泥金折扇偷偷掖了起来,倒了一杯酒,反复看这把扇子,他也说:“奇怪!”

    老王常在晚上到保全堂药铺找人聊天。杨家出了这样的事,他一到保全堂,大家就围上他问长问短。老王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还把那把折扇拿出来给大家看。

    座客当中有一个喜欢?话的张汉轩,此人走南闯北,无所不知,是个万事通。他把小莲子写的泥金折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一边摇头晃脑,说:“好诗!好字!”大家问他:“张老,你对杨家的事是怎么看的?”张汉轩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小莲子不是人。小莲子学作诗,学写字,时间都不长,怎么能到得如此境界?诗有点女郎诗的味道,她读过不少秦少游的诗,本也无足怪。字,是玉版十三行,我们县能写这种字体的小楷的,没人!老花匠也不是人。他种的花别人种不出来。牡丹都起楼子,荷花是‘大红十八瓣’,还都勾金边,谁见过?”

    “他们都不是人,那,是什么?”

    “是狐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向何处去了。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是狐仙是什么?”

    “狐仙?”大家对张汉轩的高见将信将疑。

    小莲子写在扇子上的诗是这样的:

    三十六湖蒲荇香

    侬家旧住在横塘

    移舟已过琵琶闸

    万点明灯影乱长

    这需要做一点解释:高邮西边原有三十六口小湖,后来汇在一处,遂成巨浸,是为高邮湖。琵琶闸在南门外,是一个码头。

    水蛇腰

    崔兰是个水蛇腰。腰细,长,软。走起路来扭扭的。很多人爱看她走路。路上行人,尤其是那些男教员。看过来,看过去,眼睛很馋。崔兰并不知道有人看她。她只是自自然然地走。崔兰还小,才读小学五年级。虽然发育得比较快,对于许多事还只有点朦朦的感觉,并不大懂。她不知道卖弄风情,逗引男人。

    崔兰结婚早。未免过早一点。高小毕业就结婚了。在这所六年级制的小学里,也许她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嫁的是朱家。朱家的少爷。朱家是很阔的人家,开面粉厂。这个地方把面粉叫作“洋面”,这个面粉厂叫“洋面厂”。崔兰嫁的是洋面厂的小老板。崔兰怎么会嫁到朱家去的呢?

    崔兰的父亲是洋面厂的账房先生,崔兰常给她父亲到洋面厂去送饭(崔兰的母亲死得早,家里许多事得她管),朱家的少爷一眼看上了崔兰,托人说媒,非崔兰不要。崔兰的父亲自然没有意见,崔兰只说了两句话:“我还小哩。……他们家太阔了!”事情就定了。

    结婚三朝,正是阴历七月十五,“迎会”(赛城隍)的日子。这个地方每年七月十五“出会”。近晌午时把城隍老爷的“大驾”从庙里请出来,在主要街道上“巡”一“巡”,到“行宫”里休息,下午再“回銮”。这是一年里最隆重而热闹的日子。大锣大鼓,丝竹齐奏。踩高跷,舞狮子,舞龙,舞“大头和尚”(《月明和尚度柳翠》)。高跷有“火烧向大人”(向大人即清末征太平天国的名将向荣)。柳枝腔“小上坟”,贾大老爷用一个夜壶喝酒……茶担子,花担子,倾城出动,鞭花訇鸣。各种果品,各种鲜花,填街咽巷,吟叫百端……

    朱家的少爷带着新娘子去“看会”,手拉手。从挡军楼(洋面厂的所在)一直走到中市口(全城最繁华处)。新婚夫妻,在大街上,那样亲热,在那么多人面前手搀手地走,很多“老古板”看不惯。

    他们的衣装打扮也是这城里的没有见过的。朱家少爷穿了一件月白香云纱长衫,上面却罩了一个掐了玫瑰红韭菜叶边的黑缎子小马甲。马甲掐边,还是玫瑰红的,男不男,女不女!

    崔兰穿的是一件大红嵌金线乔其纱旗袍,脚下是一双麂皮软底便鞋,很显脚形——崔兰的脚很好看。长丝袜。新烫的头发(特为到上海烫的),鬓边插一朵小小的珍珠偏凤。脸上涂了夏士莲香粉蜜,旁氏口红,描眉画眼,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朱家少爷和崔兰坐在王万丰(这是中市口一家大酱园)楼上靠栏杆一张小方桌前的藤椅(这是特为给上宾留的特座)上看会,喝茶,嗑瓜子。楼下的往来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荤的也有素的。有的人说出了声(小声),有的只是自己在心里想。

    ——崔兰这双丝袜得多少线?

    ——反正你我买不起!

    ——她的旗袍开气未免太高了,又坐在栏杆旁边,从下面看什么都看见了!

    ——她穿了裤子没有?

    ——她晚上上床,一定很会扭,扭得很好看。

    ——你怎会知道?

    ——想当然耳,想当然耳!

    ——闭上你们这些男人的臭嘴!

    一夜之间,崔兰从一个毛丫头变成了一个少奶奶,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为此很不平。一句话在很多人的嘴里和心里盘桓:

    “这可真是糠箩跳米箩了!”

    ————————————

    (1)桐木刨出来的薄薄的长条。泡在水里,稍带黏性。过去女人梳头掠鬓,离不开它。

    (2)现在的年轻人连钉鞋也不知道了!钉鞋是一双纳帮很结实的布鞋,也有用生牛皮做的,在桐油里浸过,鞋底钉了很多奶头大的铁钉。在未有胶鞋之前,这便是雨鞋。

    (3)这是店铺里打牙祭的日子。

    (4)在梅红纸上用刻刀镂刻出透空的细致的吉祥花纹,贴在门头上,小的叫“吊钱”,大的叫“欢乐”。有的地方叫“吊挂”。

    (5)文徵明的长子,名彭,字寿承,三桥是他的别号。

    (6)探子是刺激蟋蟀的斗志用的。北方多用猪鬃;南方多用四杈草掰成细须,九蒸九晒。

    (7)“新生活”是蒋,介石搞的“新生活”运动,提倡“礼义廉耻”,到处刷写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限制行人靠左边走;废除作揖,改行握手;禁止燃放鞭炮等等。总之,大家都过新生活,不许过旧生活!

    (8)这地方店铺的门一般都是一块狭长的板,上在门槛的槽里,称为“铺闼子”。

    (9)是朱柏庐《治家格言》中的话,“刻薄成家”下一句是“理无久享”。

    (10)专为介绍女佣的店铺叫“荐头店”或“荐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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