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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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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发,这才放下心,暗自感叹,怎么吃个饭也能闹成这样?

    他刚劝走顾琳去休息,那位十八岁的大堂主看着坚强,可眼看华先生满脸是血的样子,她也红了眼睛,情绪激动。

    这一切都是无妄之灾,无从说起。

    海棠阁里本身就是个豪华病房,因为他们的华先生不去医院,所以基础医疗设施只好建在家里。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似乎想翻身,隋远看他就来气,警告他:“你这几天还是老实点吧,这条命能捡回来,全靠三小姐闭着眼睛开枪,否则你有几条命给她打?”

    华绍亭轻笑,喘了一会儿平复下来,低声问他:“裴裴呢?”

    “我能劝走顾琳,但她,我可就劝不走了。一直守在院子里,这两天又下雨,她还那么淋着。顾琳想找她麻烦,我挡回去了。只是这事你不解释清楚,兰坊里其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碰了碰自己包住的左脸,又问隋远:“我这眼睛还能坚持多久?”

    隋远正在看病历,犹豫了一下,就这几秒犹豫,立刻让华绍亭感觉到,他摇头:“说实话。”

    “不会很久,我尽全力了,但那是子弹划过去……也许还能撑一阵子,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视网膜随时有可能脱落。”

    “明白了,叫裴裴进来。”

    裴欢一直没离开兰坊,她闭着眼睛开枪,自知这人没这么容易死。

    那可能是她报仇的唯一机会,但她真的看见华绍亭的血之后,却一点安慰也没有。

    裴欢终于承认,有些人有些事就像一种毒,长在她的骨血里,根深蒂固,她和它活在一起,早就已经无法根除。如果她想要砍掉,自己也活不了。

    她走到华绍亭的房间里,六年前,这里是她经常出入的地方;六年后,房间里的陈设一点也没变。

    裴欢坐在他床边,一语不发。而华绍亭却闭着眼摸索,慢慢拉住她的手。

    她渐渐哽咽,却哭不出来,渐渐用力,恨不得拧断他的手,他却不放开。

    兰坊的屋子里总有股沉香的味道,掺着一点药气。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对看了很久,终于都平静下来。华绍亭慢慢坐起身,裴欢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发现自己还能帮他。

    她认了,这一次,她杀不了他。

    那颗子弹擦着华绍亭的左眼飞出去,拉开的伤口横亘,没入发际,伤好之后,也会有条难看的疤,不过他倒并不怎么在意。

    他被纱布缠着,却还像以前那样环着裴欢的肩膀,抱住她。

    她终于在他怀里流出眼泪,这个怀抱已经阔别经年,物是人非。

    他轻轻吻她的头顶:“裴裴。”

    她笑,提醒他:“大哥,我嫁人了。”

    果然,裴欢看见他的手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捏紧她的肩膀。裴欢抬起头,正视他的脸,这张在她梦里总是出现的脸,她继续平静地开口,好像只是一个回娘家的妹妹,说:“头发还没白,可是你老了。”

    华绍亭是老了,六年就让他消磨成了这样。他以前只是安静,如今却在放空,他对一切都不在意。

    裴欢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她抱紧他,然后在他肩头靠着,一口一口艰难地呼吸,像是离了水的鱼,压抑而难以平复。

    “大哥,我嫁给蒋维成了,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她慢慢地说,却在他怀里蜷缩起来,“没能杀你,我认了。把姐姐的下落告诉我,从此我们两清,我再也不回兰坊了,好不好?”

    华绍亭拍着她的背,从小就是这样,裴欢闹起来无法无天,只有他能制住。他拍拍她的背,她就知道大哥要生气了,会乖巧地安静下来。

    裴家也曾声名显赫,只是当年一场变故,家破人亡,剩下裴家一对姐妹。老会长顾念昔日兄弟情分,把她们救回了兰坊。没过两年,老会长过世,华绍亭就认下这两个妹妹,负责将她们养大。华绍亭比裴欢大了十一岁,最初那几年,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华绍亭自己都想不起来,后来他怎么就放不开这个孩子了。当年的裴欢年轻气盛,漂亮又有恃无恐,她要什么他都给,她闹也好,折腾也罢,兰坊上下,哪个不知道,三小姐是华先生的命。动华绍亭可以,动裴欢必死。

    当年人人艳羡,如今鸳鸯成冰,怎么就闹到不得不见血的地步。

    裴欢想杀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的开了枪。

    华绍亭看着她,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孩子,她早就没有当年嚣张的模样,如今他的裴裴变了很多,她长大成熟了,嫁人了。

    他喃喃地重复:“嫁人了。”

    裴欢忽然有些紧张,想挣出他的怀抱,可华绍亭看着病恹恹的,手下的力气却让人无法反抗,她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他继续说:“那就和他离婚。”

    裴欢闭上眼睛,这是孽缘。

    她拼命摇头,可他竟然连她摇头也不许,发狠地吻她,她厮打起来,眼看华绍亭额角的纱布渗出血,他还不放手。最终裴欢放弃,不再挣扎。

    “回不去了。”她回答他,终于不再叫他哥哥,“华绍亭,醒醒吧,我们回不去了。”

    那人的眼睛不再像刀一样伤人,他在她面前无法克制情绪,他终于不再是白天院子里,那个让人仰视的华先生。

    他很难过。

    屋里屋外一阵沉默。

    隋远在外边溜达了两圈,最后还是绕回来了,他不放心,生怕屋里的两人起冲突。华绍亭的旧病险些复发,如今不能再生气。于是他念着医者父母心,还是决定敲门提醒。

    这一招果然奏效,缓和了房间里的气氛。

    裴欢心平气和地坐在床边,看他躺下,慢慢伸手抚过他的伤,说:“我看见那个女孩了,是不是叫顾琳?她像我……那脾气,就像我十八岁。”

    华绍亭听她说完,感慨地点头:“裴裴,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她就是这样,从小被他宠得学不会低头。如今也一样,裴欢看见华绍亭身边有别人陪着,也肯定以为他要在对方身上找她的影子。

    这就是裴欢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得到宠爱,从来都知道怎么去挥霍。

    任性妄为是缺点,可这才是她最美的地方。

    裴欢起身给他的香炉里换香,动作有些生疏了,步骤却还记得。华绍亭静静躺着,透过炉子上徐徐升起的烟看到她的背影,恍恍惚惚回到那一年。

    他年轻的时候也算女伴众多,毕竟是这条道上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大多腻了就打发。可日子久了,华绍亭也不知怎么就独独宠着家里这一个。当年十几岁的女孩,就像旷野上刚刚长成的花,生动艳丽,美得惊心动魄。华先生心思再深,毕竟也是个男人,他情不自禁,放纵得过了火,以为那样快乐而禁忌的日子永远不会被打断。

    人啊,这一生能付出的热情就只有那么多,可惜时光从来不等人,轰然碾过,就剩而今。

    说什么都晚了。

    裴欢没有急着离开,毕竟相隔六年后,故人再见。何况兰坊是她长大的地方,她一时存了太多心思。

    她在房间里守着他,一连几天,除了隋远和两个随身的中医,华绍亭再不许其他人进海棠阁。

    外边的闲话渐渐多了,直到分堂主即将回到各自地盘去的时候,海棠阁里的那个人终于有了交代。

    顾琳被叫进去。彼时,华绍亭正靠在窗边拨弄一串紫檀珠子,他脸上的伤口还没拆线,但气色好多了。顾琳心里有疑问,可掩饰得很好,她想去扶他,走了两步,便看见他床上躺了人。

    就是那个裴欢。

    对方似乎只是小睡,蜷着身体躺在那里,被子显然是后来被人盖上的,手边还放了一堆散珠子,她像是刚刚挑完,眼睛乏了。

    顾琳突然觉得自己多余,偌大的一间房子,她站在哪里都不合适。这画面温馨得让顾琳说不出话,心里全部的疑问都被揉在一起,然后一路烧着她的心。

    她不过多看两眼,华绍亭的目光就多了一分暗,顾琳立刻知道自己逾越了。

    他捻着那串珠子,不动声色地说:“三小姐回来了,往后,大家多照顾她。”

    短短一句话,意义重大。

    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往后就是华先生的三妹。

    顾琳心里一震,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几日她问过兰坊的老人,在她还没进来的时候,华先生确实有两个妹妹,三妹就是裴欢。只是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造成他们这六年不见,势如水火,这其中原因却没有人知道,或许是知道的人都不敢说。

    六年只字未提,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想来这个秘密在敬兰会是要命的,说一个字,连累身后一家都要付出代价。

    顾琳心下定了定,点头答应。

    华绍亭又说:“家宴上的事谁也不许传出去,会里也不许再提。我的伤没事,养两天就好了。顾琳,你盯着,这事要是让外人知道,当天在场的各位分堂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华绍亭的口气依旧似有若无,手里的紫檀珠子被蹭得有了光,格外润泽,他提在手里,这边看过去,那珠子恍惚间就像一双双锋利的眼。

    顾琳倒抽了一口气,认真地点头:“是,我交代下去。”

    “还有,黑子这两天刚蜕完皮,脾气大,记得帮我提醒隋远他们,没事别去逗它,被它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琳扭头看看门外,正对着半边假山,下边有铺着沙子的浅池,那是黑子喜欢去的地方。黑子是条黑曼巴蛇,带剧毒的那种,从小就让华绍亭带回来,如今长大不少。当年他一见它就喜欢,非要养起来。起初,兰坊里的人都躲,后来大家发现毒蛇也没想的那么可怕,如果不招它,它并不伤人,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

    华绍亭还有些琐事,顾琳一一记下来,床上的人忽然翻身动了一下,华绍亭立刻不再说话。顾琳会看眼色,赶紧说她先出去交代人办事。

    她关门的时候愣了一下,看见华绍亭起身过去坐在床边,似乎床上那人要起来了,于是,这么一个从不正眼看人的男人,此刻竟然低下头,在地上帮她找鞋子。

    顾琳往前厅走,陈峰正和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陈屿在外边晃悠,他们私底下和顾琳很熟,一看她走出去,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跟她套近乎:“哟,姑奶奶脸色不好?”

    秋风瑟瑟,一阵一阵打在身上,顾琳抬眼看看,忽然笑了:“要变天了。”

    “这话怎么说?”

    “华先生交代,三小姐回来了。”

    一层一层传下去,不过半日,兰坊的新人旧人,心里都明白了。

    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又过去几天。华绍亭的伤口终于拆线了,疤肯定有,不过隋远说后期再做一些恢复,应该不会太明显。只是那伤口角度有些别扭,子弹划过去,刚好破开了他的眉毛。

    华绍亭对着镜子自嘲:“这是断眉了,命薄。”

    小小一条缝隙,但终究是她给的。

    裴欢盯着他的伤口看,六年前她傻,六年后她还是软弱,还是下不去手。

    晚饭的时候,华绍亭难得开玩笑,说要庆祝他断眉,要多吃一点补补,特意让人多做了几道菜。厨子还记得以前裴欢的口味,这一阵的菜都做得很对胃口。裴欢也不客气,每天都和从前一样,一点都不矜持,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顾琳在一旁的树下站着,思绪飘得远了,却又被华绍亭一句话拉回来。

    他指着顾琳给裴欢看,轻声说:“你看看,这也是十八岁的孩子,可你那时候比她还瘦。”

    也许是食物让人放松,裴欢笑了,点点头。她一直很瘦,食补药补也没有用。

    华绍亭继续和裴欢说话,这么看着,他们只是故人相见,一切都没变。出嫁的妹妹回家看兄长,气氛和睦。

    可是家宴上那一枪历历在目,血溅当场。

    顾琳盯着裴欢,心里暗暗想,这女人有张好看的脸,难怪进了演艺圈。也许不光是漂亮的问题,而是一种不经风雨,有人养出来的傲气,笑起来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这样的女人最动人,她顾琳哪里比得了?

    裴欢的命,可比她要好。

    女人一旦开始和人比,注定心里不太平。

    夜深了。

    华绍亭带裴欢去院子里看黑子,果然,裴欢不怕它。华绍亭有些得意:“不愧是我养大的丫头,和我一个脾气。”

    裴欢伸手想把黑子抱起来,华绍亭拦住她:“今天不行,它刚蜕完皮,过段时间再带你来,它就认识了。”

    夜里光线暗,院子里只远远点了灯。裴欢问他:“你一个人的时候就这样吗?怎么不弄亮点?”

    他倒干脆:“平时夜里只有黑子陪我,我们俩都是冷血动物。忘了你回来了,你喜欢亮堂的地方。”他就叫人把上下的灯都打开,气氛好了很多,心情也好起来。

    这话说得刻意了,裴欢知道他在撇清顾琳。

    只是裴欢心里沉沉的,她看向他,忽然伸手抚摸他受伤的脸。华绍亭没动,叹了口气。

    她笑了,耐下心来好好商量地说:“你不用和我解释,明天我就走了。你有顾琳照顾,挺好的。今天吃饭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她比我聪明,比我懂分寸,你不用担心。”

    这话说得多有大家风范。

    可是华绍亭一句话就能让裴欢原形毕露,他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慢慢地说:“裴裴,谁疼谁知道。”

    那双血雨腥风都看过的眼,带来晦暗不明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裴欢身上。她心里忽然涌起翻江倒海的酸,蓦然抽回手。

    华绍亭说得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谁疼谁知道。

    两个人顺着院子散步,台湾这地方气候温和,适宜木材生长,何况过去兰坊修建用料都很讲究,长廊上的柱子都是金丝楠木,在幽静的夜里散发出陈旧安和的味道。这种木料自古都是皇家专用,当年第一任主人在建兰坊的时候用了很多,可是到了华绍亭这里,他不喜欢,几次想拆了重建,还是裴欢拦住的。

    经年之后,裴欢没想过自己还能陪他走在这里。风穿过兰坊安静的院落,一切都没有变,和她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包括这些浮着金丝的木头。

    华绍亭一直没再说什么,过了很久之后,他靠在廊柱上问她:“这几年,他对你好吗?”

    裴欢点头,她说得很实在,不再是那年骄纵的孩子:“阿成对我挺好的,蒋家的人也都不错。”她顿了一下,看着他说,“我是个女人,不想受人欺负,我需要他。”

    她因一个广告被人挑中,后来进了娱乐圈。那个圈子水深火热,那时候她刚刚起步,巨大的生活落差和多年养成的倔脾气引来无数麻烦。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丈夫,她这样年轻又不肯低头的女人,早就被那些可怕的交易和筹码生吞活剥。

    华绍亭点点头,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波动:“我会答谢他,算是感谢他这六年对你的照顾。”

    这话说得轻而易举,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裴欢被他激怒,勉强保持平静:“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他依旧自以为是,以为他是所有人的神。她偏偏不能让他如愿,她看着他暗淡的轮廓说:“蒋维成是我丈夫,我不会离开他。”

    华绍亭听着这句话,没有打断,随后他的手慢慢伸过来,绕着裴欢的手指,滑过她的腰侧,他的力度是克制而可怕的,冰冷冷的指尖像细密的蛛网。她明明看穿他的意图,却被扭住手腕不能反抗,直到他的手指最终按住她的背,那些看不见的力量如同绳索勒住她的脖子,硬是将她困在他怀里。

    他身上有香木的味道,很淡。但是她永远都记着,这种经久不散的味道每每让她午夜惊醒,人事已非。

    被深爱着的人折磨,这种感觉很可怕,像一种慢性病,不断发作,而她已经忍过六年。

    “和他离婚。”华绍亭重复这句话。

    裴欢不再反抗,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低声说:“我嫁给他那天哭了好久,我没出息,我爱你。”

    他低声笑,吻她的头顶:“我知道。”

    她忽然有点激动,仰头看着他:“你说谁疼谁知道,可是当时你在什么地方?”她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看地上交缠的两道影子,自嘲地笑,“别说疼,你信不信……就算现在有人把我剥了皮,我都能忍。”

    华绍亭的手指渐渐用力,她侧过脸不看他,他忽然转过身将她抵在廊柱上,俯下身咬她的嘴角,细密得像在惩罚。裴欢用尽各种手段反抗,喘息着盯着他,对他的举动似乎无动于衷,冷静提醒:“大哥,我是蒋维成的人。”

    这话就是刀,但华绍亭没有生气,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竟然慢慢笑了。他脸上有她开枪留下的疤,人还是白日里那个悲喜不惊的华先生,可下一刻,他忽然伸手撕开她的衣领。

    裴欢的背后没有退路,她光裸着消瘦的肩骨,被他按在那里。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异常惊慌,下意识拉住他,这个男人总带着病气,可那双眼睛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变得低微,像是夜里的魅。

    罪孽横生,偏偏融在一个沉静的男人身上,生与死,爱与恨,原本就是双生的魔鬼。

    她渐渐觉得冷,华绍亭扯着她的衣服往下拉,口气还是淡淡的:“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的人。”

    布料寸寸撕开,那声音里透着残忍,他不动分毫的目光扫过她每一寸皮肤,俨然变成一场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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