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天涯穷途
微风掠地吹过,遍野草木沙沙作响。不过瞬息功夫,花晓霜却似经历千年,身上的鲜血凝固也似,通身仿佛化为石像。这么过了许久,一无动静,她不禁睁开双目,忽见骆明绮目光锐利,瞪视自己,不由心生怪讶,低眉看去,那柄小刀压着腕脉,并不割下。
忽见骆明绮神情萧索,叹了口气,收起小刀说:“罢了!”花晓霜心下奇怪,可又不敢多问,但不割脉放血,也就不会与梁萧分开,一时喜道:“谢谢婆婆!”不料骆明绮两眼一瞪,怒道:“谢什么?我割腕放血,就是要你的命。你干吗不恨我、骂我?就算饶了你,又有什么可谢的?没出息的东西!就你这糯米糕性子,怎么斗得过人家?”她唾沫飞溅,手指冲着花晓霜点点戳戳。
花晓霜挨了一顿臭骂,莫名其妙,怯道:“斗什么?我不明白……”骆明绮怒哼一声,手指梁萧:“我问你,你喜不喜欢这小王八蛋?”花晓霜满脸涨红,默不作声。骆明绮又道:“我问你有没有?”花晓霜瞥了柳莺莺一眼,欲言又止,半晌道:“哪……哪儿有了?”
骆明绮冷笑道:“是么?我不杀他,是看你面子!哼,你不喜欢,我这就取他性命。”花晓霜惊道:“万万不可!”骆明绮道:“那就是喜欢了?”
梁萧啼笑皆非,心想这丑老鬼无赖透顶,天底下哪儿有这样问话的。花晓霜却漫无心机,一听便信,一唬就着,只恐对梁萧不利,面红耳赤,低头说:“是!”又轻又细,几乎无人听见。
骆明绮哈哈大笑,转身面对梁萧,沉着脸说:“小子,我要你做一件事。”梁萧冷哼一声。骆明绮一指花晓霜,丑脸上挤出笑容:“拣日不如撞日,你和我的师侄孙,今天晚上立马成婚!”
梁萧一怔,柳莺莺早已怒不可遏,骂道:“老太婆,你乱嚼舌根,不得好死,死了也要进拔舌地狱……”还未骂完,内腑剧痛,不由得蜷缩起来。
梁萧厉声叫道:“贼婆子,又下毒?”骆明绮尖笑道:“敢骂我?岂不叫她吃些苦头?哼!乖侄孙,干脆婆婆为你斩草除根,弄死这只狐狸精!”花晓霜吓了一跳,急道:“不行!婆婆你答应过我,不得杀害他们!”骆明绮皱起鼻翼,哼了一声,盯着梁萧说:“好,臭小子你说,你要不要我的师侄孙做老婆?”
她用毒之术出神入化,梁萧无计可施,目光一转,忽见柳莺莺望着自己,泪如滚珠,眼里悲恸更胜痛楚,他心头一酸:“莺莺待我情深意重,如果负她,猪狗不如!”刹那间,他打定主意,摇头说:“前辈见谅,小子万难从命!”
柳莺莺一听,泪水流得更多,眼里却有盈盈笑意。花晓霜却觉双膝发软,靠在墙边,面无血色。骆明绮不料梁萧案上鱼肉,还敢违抗自己,勃然怒道:“你再说一次!”梁萧大声说:“小子万难从命!”
骆明绮望着他,脸色渐渐阴鸷,瞅了瞅梁萧,又瞅了瞅柳莺莺,忽地点头说:“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只喜欢长相漂亮的狐狸精!哼,这样吧,我把她也变成个丑八怪,看你喜欢不喜欢!”从头上抽出一枚铁簪,冲着柳莺莺狞笑。
梁萧心头一紧,刚疾之性发作,微微笑道:“她变成丑八怪,我照样喜欢!”一伸手,将少女的纤手紧紧握住。柳莺莺眼见铁簪寒光闪闪,原本也很恐惧,可是经他一握,但觉一股热流从他掌心透来,烘得身暖如春、心摇神驰,不由冲他绽颜一笑,一切的痛苦不再放在心上。
骆明绮大为不解,皱眉想了想,忽地怒道:“小子!你不是喜欢她的容貌吗?”梁萧冷笑道:“你容貌长,容貌短,莫非因为容貌丑陋,没人喜欢?”他随口讥讽,无意戳中了骆明绮心底的痛处,她嘴一扁,大袖扬起,梁萧只觉五脏六腑生生挤在一处,奇痒奇痛,不觉失声惨叫。
花晓霜大惊抢上,见他瞠目咬牙,牙关中迸出血水。她素知梁萧性情刚烈,若非痛苦无比,决不会**一声,一时心惊胆颤,急得快要昏厥,忽听骆明绮冷笑道:“我将‘五行散’加了四倍份量,看这臭屁小子能撑多久?”花晓霜不禁骇然,还未答话,梁萧忍不住凄声惨呼。花晓霜望着骆明绮,急道:“婆婆……”骆明绮怒道:“不许求情!哼,臭小子,我再问你,你娶不娶我的侄孙?”
梁萧痛得口不成言,仍是摇头。骆明绮冷笑道:“好,看你撑到什么时候?”两句话的工夫,梁萧的惨叫声更加凄厉,柳莺莺听得芳心欲碎,流泪说:“你答应她吧……我……不怪你……”梁萧还是摇头。花晓霜心想:“他终是喜欢柳姊姊……以前的种种,都是我痴心妄想……”一时百感交集,伏在梁萧胸前失声痛哭。
“五行散”的份量增加四倍,是为五行散用药的极限。其药效不是以一乘五那么简单,而是合于五五梅花之数,较之先前厉害了足足二十五倍,过了这个分量,人畜必死无疑。中毒的人真有万蛇噬体之痛、百蚁钻心之痒,诸般痛苦层出不穷。换了常人,片刻丧命。梁萧自幼练武,体质奇特,受此毒刑,也觉难忍,时候一长,不由涕泪交流。二女触目惊心,一齐向骆明绮痛哭哀求。不料老妪性子乖戾,遇强越强,梁萧越顽强,她的心肠越刚硬,不理二女央告,只想:“看你厉害,还是老身的毒药厉害!”
梁萧死去活来,不一会儿,连惨叫的气力也没有了,唯有阵阵奇痛如潮涌来,几经晕厥,又几度痛醒,其中的滋味,较之华山时阴阳龙战之苦还要难受数倍。他忍耐不住,几欲认输,可目光每每扫过柳莺莺,到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么生死两难,不消片刻工夫,花晓霜但觉梁萧脉息渐弱,去死不远,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没半点法子,心头一急,体内寒毒蠢蠢欲动,不由瘫在梁萧身边。心想梁萧死了,她也不用活了,这寒毒来得正是时候。她想到这儿,幽幽看了梁萧一眼,见他面庞扭曲可怕,不由闭目寻思:“‘五行散’名为五行,也该不离五行。阴阳五行为医家之本。唉,可惜医术只为活人,这‘五行散’却只会害人!”想到这儿,思及那日崂山之中,与梁萧相依相偎,以医家五行之道解读《紫府元宗》的情形,当此生离死别,那一份温馨涌上心头,情难自禁,喃喃念道:“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故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运作,从无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
这几句正是《紫府元宗》开宗明义的总纲。花晓霜心情所至,只顾在梁萧耳边絮语。所谓回光返照,梁萧身处垂死之境,心智忽转空明,花晓霜的话一字一句,恍若晨钟暮鼓,在在敲击耳畔。梁萧不由心想:“天地万物,不离阴阳。‘五行散’也是万物之一,怎可跳得出阴阳……”想到这儿,忽有所悟。
骆明绮正在得意,忽见梁萧闭目封口,再无声息,不觉心头微微一凉:“不好,老身只图痛快,竟把这小子弄死了……”她始终不能令梁萧屈服,大为扫兴,走上前去,想要狠踢他几脚解气。怎料还未抬脚,梁萧双目陡张,一跃而起,双掌齐出,骆明绮不防他诈尸暴起,不及转念,向后奋力跃出。
换在平日,这一掌奇兵突出,天下无人可当,此时梁萧饱受荼毒,经脉五脏大受摧残,出手较之往日慢了八成。骆明绮这一跃勉强避过,胸口却被掌风扫过,郁闷难当,她心头惊怒莫名,深深吸一口气,想要下毒反击。
就在呼吸之间,忽地嗅见一缕异香。对骆明绮而言,这气味再也熟悉不过,一时冲口而出:“五行散……小子,你怎么……怎么……”才说两句,毒素发作,奇痛难忍。可她长年与毒为伍,身有抗毒之能,尽管中毒,却未倒下,匆忙伸手入怀,去摸解药。这几下变化奇特,花晓霜与柳莺莺见状,各自微张檀口,茫然不解。
梁萧生死关头,妙悟阴阳之道,于是强忍痛楚,将“五行散”当作内息,神意默运,分辨阴阳。他这一推断异想天开,偏又暗合至理。“五行散”本是取自蚩尤树汁,树木的汁液就如人体的气血,运行不离阴阳五行。骆明绮深谙其妙,故以“五行”命名。只不过人体的气血为正五行,“五行散”却是反五行,正反相克,处处压制五脏,使人痛苦难熬。
悟通此节,梁萧逆转阴阳,阴脉中生出阳气,阳脉中生出阴气,浑身气血违反常理,以反五行运转。一身上下仿佛蚩尤树,与“五行散”融为一体,毒素真气两两相合,痛苦之感顿也消失。他运功之际,觉出骆明绮逼近,佯装死透,待她近前,忽地发难,将“五行散”化作真气逼出掌外,杀了“毒罗刹”一个措手不及。见她伸手取药,当即一声断喝,左掌划了个半弧,呼地向前拍出。
骆明绮正要闪避,梁萧右手倏晃,抢在左掌之前,一指点中她的“极泉”穴。不料才触衣衫,就觉痛痒,他缩手一看,指尖已变紫黑,心知老太婆一身是毒,不留神又中她暗算。那毒发作快极,眨眼间,一条手臂已成青紫。他来不及转念,双足撑地,向后翻转,依照所悟心法,驱使剧毒穿掌而出,掌风扫过地面,掌下的草木如被烈焰焚烧,丈许方圆尽变酥黑。
梁萧眼见毒性霸烈至斯,暗骂老鬼歹毒,抬眼一看,骆明绮掏出解药,抖索索举手服食。他急忙手掌一撑,翻身逼上。骆明绮见他一退又进,举动如常,完全没有中毒的征兆,不觉心中凛然,挥袖放出三种奇毒。梁萧依样画葫芦,玄功默运,又将来毒逼出。
骆明绮武功平平,所恃只有剧毒。毒药一再无功,任她久经世事,也是心生慌乱,一时双手乱舞,将身上所藏的剧毒纷纷撒出。
梁萧惨遭毒刑,元气大受损伤,这时既要攻敌,又要逼毒,不出数招,就觉浑身脱力,空负一身绝学,十成中使不出半成。一连数次,骆明绮都伸手可及,他却偏偏差之毫厘,无法将她制服。
两人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压得四周草药一片狼藉,举手投足似乎笨拙,其中的凶险却非常人所能料及。短短半炷香的光景,梁萧遭遇奇毒三十余种。换作常人,百死有余。但“五行散”本来取自蚩尤树,此树汲取万毒精血,化为五毒。天下毒物之性,都脱不出这五毒樊篱。梁萧体内的真气浩如江水,任何毒药入内,都如一叶小舟,梁萧以水载舟,轻轻巧巧地就送出体外。
不过时许,骆明绮随身的毒药用尽,眼见梁萧仍未倒下,一腔惊怒化为了恐惧。两人都已中毒,全凭意志支撑,骆明绮斗志一衰,“五行散”发作更快。这奇毒炼成以后,她还是头一次品尝,但觉五内如焚,滋味实在不大好受。她摇晃着让过梁萧一掌,忽地双腿发软,一跤坐倒。梁萧也是强弩之末,对手忽地坐倒,大是出乎意料,但因招式用老,一扑落空,趴在地上直喘粗气。
骆明绮心知到了生死关头,忍痛咬牙,聚起浑身气力,举起解药向嘴边凑去,不防梁萧蹿出一尺,将她胳膊死死拽住。两人手上较力,口中各不相让,一个骂:“兔崽子……”一个骂道:“丑老鬼……”尽管气息虚弱,怨毒却各不稍减。
二人这边殊死搏斗,花晓霜一边瞧着,几乎忘了动弹。柳莺莺又气又恨,怒道:“呆鸟,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帮梁萧……”
话一出口,厮打的二人同时醒悟,此时场上四人,只有花晓霜安然无恙。梁萧心头狂喜,顿觉胜券在握,叫道:“晓霜……按住她……夺……夺解药……”骆明绮惊怒交加,忙道:“女娃儿……我为你好……快给我解毒……婆婆做主……让他……让他娶你……”梁萧呸道:“放屁……”骆明绮冷笑道:“女娃娃……如果救了那个女的,她比你长得美……臭小子会娶你才怪……”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花晓霜听得怔忡,半晌叹道:“萧哥哥,婆婆,你们别斗气了,大家扯平,和和气气岂不更好?”走上前去,向骆明绮道了声“得罪”,挥指点了她几处穴道。
骆明绮大怒,正要喝骂,忽见花晓霜拿起解药,送到她的嘴边。梁萧见她点穴,原本高兴,这一下转喜为怒,叫道:“晓霜……你……你怎么……”两眼瞪圆,气得说不出话来。
花晓霜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定定望着手中的瓷瓶。她手拿“五行散”,无疑握有生杀大权,其他三人屏气凝神,瞧着她目不转睛。柳莺莺心中冰冷:“报应来了,落到这小贱人手里,还能活么?”骆明绮奇毒一解,痛苦大减,嘎嘎笑道:“女娃儿,算你还有良心。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这狐媚子花枝招展,只要活着一天,休想臭小子要你!哼,不若解了婆婆的穴道,婆婆出手弄死她,让这臭小子死心……”
梁萧聚了少许劲力,应声一手探出,扣住骆明绮的脖子,骆明绮登时两眼翻白、舌头外吐。花晓霜慌忙拉开梁萧,顺手点了他两处穴道。梁萧忍不住叫道:“花晓霜,我看错你了!”
花晓霜默不作声,心想梁萧性如烈火,一旦放了他,婆婆非死不可。想了想,说道:“萧哥哥,我放你可以,但你要发一个誓!”梁萧冷冷道:“什么誓?”花晓霜叹道:“你脱身之后,不能再与婆婆为难!”梁萧盯着她,徐徐道:“晓霜,你胁迫我?”花晓霜见他眼神,心子微微颤抖,叹道:“你答应了我,我就放你。”
梁萧气得发昏,脑子一热,咬牙道:“好,我发誓!”花晓霜大喜,只听梁萧冷冷说:“花晓霜,你今天不放我,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永无瓜葛!”
花晓霜身子剧震,一阵冷流涌遍全身,眼里泪影婆娑,恨不得当场大哭。梁萧话一出口,先有几分懊悔,见她泫然欲泣,心又软了,叹道:“晓霜,你放开我,以前的事我不怪你……”骆明绮打断他道:“女娃娃,别听他花言巧语……咳……男人信不得……咳咳……”她屡屡折磨梁萧,心知他一旦脱困,自己必无生理,心头一急,痰气上涌,大声咳嗽起来。
花晓霜看她一眼,咬了咬牙,轻声说:“萧哥哥,对不起,就算……就算你再不理我,你也要发誓。”梁萧软硬兼施,无法逼她就范,不由怒道:“小糊涂蛋,维护这挨千刀的老贼坯,于你有什么好处?”
骆明绮大怒,厉声道:“呸,你这小贼坯才挨千刀,挨万刀……”梁萧双目喷火,骆明绮也毫不相让。花晓霜呆了呆,苦笑道:“萧哥哥,你答应不伤婆婆,我就放你。”梁萧哼了一声,侧目望去,柳莺莺奇毒未解,神色痛苦,不由咬牙道,“好,就这么说定!”
花晓霜点点头,又对柳莺莺道:“柳姊姊,你呢?”柳莺莺冷冷道:“梁萧怎样,我就怎样……”目光温柔如水,脉脉望着梁萧,根本不看他人一眼。
花晓霜心酸难抑,只怕失声哭泣,不敢再看两人,掉头对骆明绮说:“婆婆,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用毒害人!”骆明绮叫嚷:“那怎么成?”花晓霜叹道:“婆婆不答应,我也不放你。”
骆明绮性情刚烈,本想说:“不放就不放。”可与花晓霜目光一交,又将顶撞言语咽了回去,闷声道:“好,我依你!”花晓霜见三方答应,先给柳莺莺解了毒,又给梁萧与骆明绮解开穴道。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忽地双手撑地,站起身来。花晓霜伸手要扶,被他狠狠甩开,梁萧一言不发,扶起柳莺莺向谷外走去。骆明绮怒道:“臭小子,你敢这样走了?”梁萧并不理会,只是快步向前。
骆明绮还要叫骂,忽听花晓霜低声说:“婆婆,罢了……”回头一看,她眉眼通红,泪水滚动不下,不觉心中酸痛,叹道:“乖女,你一心维护婆婆,婆婆很承你的情。可惜你逼我发了那个狗屁誓言,从今往后,我不能用毒,又怎么帮你杀狐狸精?”
花晓霜摇头说:“萧哥哥与柳姊姊天生一对。我身上有病,寿命不永,根本……根本配不上萧哥哥……”
骆明绮一心帮她,听了这话,大觉没趣,冷哼道:“那你哭丧着脸干吗?”花晓霜叹道:“我是这么想……可不知怎的,心里还是难过……”话未说完,泪水滑落面颊,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骆明绮叹道:“傻丫头!”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柔声说:“乖女,我跟你说,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让来让去,唯独情之一物,决不能让。现在让了,将来你也会后悔。”她抬头望天,若有所思,良久叹道,“许多年前,我也与你一样,喜欢一个男子。我们一块儿长大,也算青梅竹马。他……唉,待我很好,就像亲妹子一样。我呢,也片刻离不开他。唉,那时我也真傻,以为能这样过一辈子……”
骆明绮说到这儿,嗓子微微一哽,鼻尖又湿又红,老眼中闪动泪光,喃喃说:“可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女子,她眼儿大大,眉儿弯弯,腰身也细细的,就跟杨柳似的。唉,我……我万万比不上的。那冤家见了这女子,登时魂不守舍,不久娶她做了妻子。成婚以后,他与我相处的日子就少了。我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可也没有半点儿法子。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见他们夫妻相得,快活无边,心想只要他快活,我受些委屈又算什么?于是悄悄离开,趁夜一个人走了……”
花晓霜听她说起生平憾事,心生怜悯,忘了自身苦况,听她住口,忍不住问道:“后来呢?”骆明绮苦笑道:“我离开心爱之人,在江湖上东飘西荡。忽有一天,我忍受不了思念,悄悄回去探望,哪知……哪知一打听,才知我那师兄数年前就死了。”
花晓霜惊道:“怎么回事?”骆明绮面庞寒霜,冷冷说道:“这就叫报应!世上的男子都爱美女,哼,那些女子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勾引男人!”花晓霜听得一呆,失声说道:“莫非……”她终究面嫩,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
骆明绮眉间刻满怨毒,咬牙道:“那贱人**无耻,我师兄忙于治病救人,无暇陪她,她便见异思迁,跟师兄的一个病人私通。师兄他……他怎受得了这个,痛不欲生,一病不起。他本有通神的医术,活人无数,却偏偏不肯自救。你知道那滋味吗?明知如何活命,却活活病死在床上。人死还能复生,心死了,却没半点儿法子……”说到此处,她双眉一扬,一拳击在地上,恨声道,“事后,我找到那对奸夫**,让他们哀号了三个月才死透。可那又怎么样?让他们号上一百年,师兄还是活不过来。你说,若我一狠心,偷偷将那贱人毒死,师兄哪儿会死呢?”她眉头一颤,两行浊泪滚滚落下。
花晓霜听得心惊胆颤,心想她说的师兄,莫非就是我的师祖?师父从不提及师祖,竟有这么一段丢人往事。骆明绮哭了一会儿,冷静下来,说道:“乖女啊,什么都能让,情之一物,决计不能让的。”
花晓霜怔怔出神,忽道:“柳姊姊不是那种人!”骆明绮冷笑道:“美貌女子都不可信!嗯,你等着。”她钻入屋内,取出个四四方方的镔铁匣子,微笑道,“我立誓不再用毒,你却大可一用。”她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尺见方、四寸来厚的一本书。随手翻动,那纸张薄如蝉翼,写满蝇头小楷,旁有彩色图谱,画着禽兽虫豸、花草树木,林林总总,栩栩若生。
骆明绮说:“我与你师祖各有所长,他医理精深,我偏好钻研药物,平生踏遍八荒,无所不至,搜罗了许多奇花异草。这部《神农典》是我一生心血所聚,其中许多物性药理,都是前人没有说过的。”说着得意一笑,把书塞到花晓霜手里,“其中更有炼毒使毒的法子,你多多钻研,找到机会,将那狐媚子偷偷结果了,包管臭小子看不出一丝痕迹。”
花晓霜一听这话,骇然道:“不行,婆婆,这书我不能要。”骆明绮两眼一瞪,正想发怒,转念间又耐住性子,强笑说:“乖女,婆婆还有一个意思。你是吴常青的弟子,自然精于医理,若能以他传你的医理,活用这儿的药物,没准能治好你的九阴毒脉。再说,毒药好比武功,用之为善则是好的,用之为恶就是坏的。”这一席话甚合花晓霜的本心,当即接下铁盒,躬身说道:“多谢婆婆!”
骆明绮暗暗好笑,心想你若喜欢那小子,早晚妒火攻心,那时这《神农典》才是妙用无穷。心中这么想,但怕花晓霜固执反悔,挥手说:“好,你去吧。”花晓霜奇道:“去哪儿?”骆明绮冷笑道:“我说过了,情之一物,决不能让!”花晓霜心生犹豫:“如果柳姊姊日后对萧哥哥不好,我岂不要同婆婆一样懊悔终生?”她心生不安,别过骆明绮,匆匆向南走去。
她不敢从蚩尤林经过,绕了两里路程,上了一条山道,扶着峭壁走了几步,忽听柳莺莺的声音传来。花晓霜心跳加剧,驻足不前,只听她大声说:“说了一刀两断,你这又算什么?”语声大为愠怒。
沉默一时,忽听梁萧叹道:“我一时气愤才说了些胡话。”柳莺莺怒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说了话就该算数!”梁萧道:“那我不做男子汉大丈夫!”柳莺莺怒道:“呸,又耍无赖!”
梁萧叹道:“我不该将晓霜丢在那儿,丑老鬼狼虎之心,若有什么闪失,我……”话没说完,嗓子微微嘶哑。柳莺莺冷笑道:“她那么阴险狡诈,会有什么闪失?”梁萧忽地扬声说:“你说她别的还好,说她阴险狡诈,却是胡说八道!”柳莺莺道:“怎么不是?不说先前医治蛇毒,后来我与丑老鬼中毒,她先救丑老鬼,迟迟不来救我,分明故意拖延,害我多受痛苦。”
梁萧略一沉默,道:“晓霜为人我清楚,她不是有意害你。”柳莺莺怒道:“你相信她,就不相信我?”梁萧道:“你机心太多,我也猜测不透,晓霜心如泉水,一望就知根底!”柳莺莺沉默时许,忽道:“你真的相信她?”梁萧大声道:“不错!”
花晓霜屏息倾听,忽觉一股热流直冲面颊,忍不住背靠山壁,失声痛哭。蒙眬中,眼前人影闪动,梁萧快步走来,锐声道:“晓霜么?”语中大有喜气,上前拉住她手,“你怎么会在这儿?咦,你哭什么?丑老鬼欺负你了?哼,我这就去寻她,新仇旧恨一起算!”怒冲冲拔足便走,花晓霜忙拉住他,拭泪道:“不关婆婆的事,我……我只是心中高兴!”
梁萧见她安然无恙,喜不自胜,佯嗔道:“傻丫头,高兴就该开怀大笑,哭什么啊?”花晓霜忍不住破涕为笑,抬眼望去,柳莺莺站在远处,面带嗔怒,当下移步上前,低声说:“柳姊姊,我仔细想过。你说得是,那时候,我没有害你的念头,可也不太愿意救你。萧哥哥为你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也不肯屈从……是以看你受苦,我……我便有些欢喜……”说着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柳莺莺不料她坦然承认,略一怔忡,冲着梁萧微微冷笑。
花晓霜叹了口气,又道:“可没法子,无论我怎么开解自己,心里还是放不下萧哥哥。婆婆说得对,什么都可以让,唯独情之一物,决不能让。”她抬起头来,双目中流露出一丝少有的倔强。柳莺莺满心震怒,双眼含煞,狠狠凝注在她脸上。
对视半晌,柳莺莺忽道:“好,明刀明枪说出来,算你有些骨气。梁萧,话挑明了,你怎么说?”二女目光一转,齐齐投向梁萧。
梁萧只觉一阵灰心,叹了口气,低头不语。柳莺莺见他这样,越发伤心气苦,涩声道:“我给你三日想想,三日以后,必须做个了断,要么她走,要么……我走!”一甩手,转身而去。花晓霜吃一下,举步跟随。
梁萧心神恍惚,眼看二人消失在山道尽头,叹了口气,摇头跟上。走了数步,忽见花晓霜背上的铁匣晃来晃去,不由问道:“晓霜,你背的什么东西?”花晓霜道:“婆婆送我的一部药典,里面记载了许多神奇药物。她说善而用之,能够医治我的寒毒。”梁萧道:“丑老鬼的东西,可得留个心眼。”花晓霜叹道:“婆婆本性不坏,只是命运多舛,她受了许多苦楚,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梁萧见她天真,暗暗叹气,默默走了十来步,胸中闪过一个念头,忽道:“晓霜,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治你的病。”花晓霜笑道:“什么法子?”梁萧道:“你可知道我身中‘五行散’,为何能够不药而愈?”花晓霜道:“我也纳闷,你快说说。”柳莺莺也很好奇,放慢脚步,侧耳倾听。
梁萧将自己逼毒的事说了,笑道:“这法子十分玄妙,说不定能将‘九阴毒脉’逼出来。”花晓霜摇头叹道:“‘九阴毒脉’是胎里带来的,与我血肉相连。若要逼走阴毒,岂非连九大阴脉也要去掉?没了九大阴脉,那人又怎么活呢?”
梁萧道:“‘五行散’一入人体,何尝不与五脏相融?丑老鬼不也说过,九阴毒与‘五行散’毒性相似。我这法子能逼出‘五行散’,未始不能逼出九阴毒。”
经此一劫,梁萧的内功更进一层,不仅已得《紫府元宗》的神髓,更有超越之势。他口说手比,讲述所悟心法,花晓霜亦曾钻研过《紫府元宗》,兼之精通医理,闻言别有妙悟,沉吟说:“萧哥哥,听你一说,似乎真的有用!”梁萧知她言不轻发,喜道:“此话当真?”花晓霜道:“这个法子,好比峰回路转、别有洞天。倘若融入医道,从今往后,不知能救多少人呢!”她越说越喜,双颊生晕,好似清浅的潭水上荡起微微的涟漪。。
月余时光,梁萧只见她郁郁寡欢,这喜态头一遭见到。再瞧柳莺莺,心又向下一沉。三人俱不言语,沿山道又走一程,忽听下方传来刀兵相交之声。低头望去,百十名元军正追逐几名宋人,双方且战且走,钻入蚩尤林中。
三人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雾中接连传来惨叫。三人死里逃生,听到叫声,感同身受。梁萧心想不可见死不救,花晓霜也取下铁匣,拿出《神农典》,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株小草,说道:“这是旱魃草。此草处高向阳,与蚩尤树相生共长。燃烧此草,能生异香,克制蚩尤树的怪雾。”
柳莺莺斜眼一瞅,“旱魃草”色泽淡黄,形态纤弱,不由讥讽道:“这么细小的草儿,能成什么事?”花晓霜道:“万物各有其能,也有其不能。好比苍鹰不能涉水,游鱼不能飞翔。‘旱魃草’虽然细小,却能克制这万毒之王。”柳莺莺见她面对自己谈吐从容,了无先时的窘态,心中老大不快,只恨她言之有理,反驳不得。
梁萧道:“这里毗邻蚩尤林,地势甚高,大家分头找找,也许可以寻到。”三人分头寻找,花晓霜忽叫:“在这儿!”伸手从崖缝间拔出一株鹅黄色的小草,一尺长短,茎生六叶,两枚叶片抱一颗红果,与《神农典》所绘一般无二。
梁萧也在近旁觅到三株旱魃草,绑于枯木点燃,又折一根木棒,攀岩而下,深入怪雾。二女放心不下,紧随其后,火把中异香飘散,浓雾遇火散开,毒物四处窜逃。梁萧行了数十步,沿途可见尸首,心想:“到底延误了时辰,怕是没有活人了。”忽听远处传来细微**,循声寻去,走了十来步,前方扑了两人,大半身子已被毒蛇爬满。不待梁萧走近,群蛇纷纷散开,露出二人身子,却是宋人装束。
梁萧上前触摸,但觉二人还没断气,只是面皮瘀肿,不辨容貌。花晓霜伸手探脉,说道:“他们被毒蜂蛰伤,逃到这儿昏厥如死,逃过蛇蝎噬咬。”梁萧见火把燃烧过半,再过一会儿,势必燃尽,便说:“出林再说。”
他将火把交与柳莺莺,自己挟起二人,退出林外,又让花晓霜留下看护,另采更多旱魃草,扎成一只火把,与柳莺莺深入雾中。找了一会儿,不见活人,反身出林,只见那两名宋人已经苏醒,脸上的瘀肿也消退了许多。梁萧正面一瞧,微微吃惊,其中一人竟是何嵩阳,另一人却是未及弱冠的少年。
花晓霜见二人出林,便道:“他们好多了。”梁萧正要开口,何嵩阳支撑起来,哑声道:“几位恩公相救之德,何某没齿不忘。”梁萧听他说话客气,心中奇怪,定神细看,发现他被毒蜂蛰伤眼皮,双眼肿胀,不能视物。梁萧心头一动,压低嗓子问:“你们为何会被元人追杀?”他故意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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