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纪如风上了飞行器。

    两人没再看外面站着的那个男人。

    飞行器启动，升空，朝远方飞去。除了偶尔掠过的一盏信号灯，倒映在窗上的星光，以及被飞驰向前的飞行器抛在身后的男人以外，纪如风什么都看不到。

    但是，她还是悄悄瞄了一眼后视监控。

    那个高个子男人靠着墙，好像被打得摇摇晃晃的拳击手靠在绳子上。

    如风看到他的头垂下来，桀骜不驯的长发遮住半边脸，心说不出的揪紧。

    她满脑子都是那个温柔的夏夜，她和詹姆躺在老房子的楼顶，楼下挤着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年轻人、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希望破灭的年轻人。而他们躺在那里，躺在北欧极简风格的破沙发和民族风情浓郁的粗布上、楼对面巨型屏幕上投影着虚拟偶像完美的身影或者缠绵的动作。

    一街之隔，贫富的巨大鸿沟。

    可惜十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巨屏因为没有维修而剥落，豪华大楼的外立面上涂料也在风吹日晒中蜕成土色。就像中年富豪落魄、年老交际花脱妆让人感觉尴尬难堪。而十年前，如风和詹姆在夏夜的凉风中，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根本不在乎楼的对面和楼下，甚至不在乎身下的软塌塌的沙发完全不如广告里说的那么舒服。

    这么多年后，这个男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纪如风努力回忆过去，她回想着詹姆的脸、狭长的凤眼、高大的斯拉夫人身材，就像刻在砂砾上的雕像，越是回想能想起的越少。

    她甚至难以记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在她身上的？詹姆是怎么如催眠一般支配着她——如何从一个令人同情的小可怜，巧妙地变成一粒情欲的致命毒药，让她的精神世界和神经系统都欲罢不能？她想念他的温存、可以想他到流泪。

    但是，这个她再也不认识的男人除了那双凤眼，其他能更换的器官、皮肤他应该都换了一个遍，有没有偷偷植入液体金属作为义肢，这个也无从得知了。

    詹姆向来大胆。

    而纪如风，一点都没有变。

    身体的任何一个零件，一块皮肤甚至一根毛发都没有变。她并不是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自然教派信徒，虽然五官酷似中国人，只是某位中国祖先的基因力量太过于强大而已。

    纪如风只是不想再为自己的外貌费心，至于寿命和未来，在詹姆离开之后，她就已经看得很淡了。

    当时，她确实不知道詹姆会那么不做声不做气地离开。

    何东乖乖坐在如风身边，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什么。

    飞行器渐渐慢了下来，已经到了生活区。

    在通往午夜梦醒酒馆的路上，到处是基因诊所、分子餐馆、美容店、全息游戏店。全都是破破烂烂、很可疑的样子。

    基因诊所还打出大大的“免费”字样，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十年前臭名昭著的基因娃娃事件，那一年诞生的孩子中有很多已经去世，也有很多有悲惨的遭遇，还有一些人现在因为好的或者不好的原因举世闻名。

    美容店和分子餐馆遍地都是，分子餐馆就不用说了，这里尝到的食物味道永远都带着一股闷在锅里很久的“锅味”——虽然广告里说，这叫做直击人心的食物的本质味道。

    而美容店承包了人体一切变更：多毛星人有针对性的可饮用的酶，只需要2分钟，人体光洁如剥壳鸡蛋；随意改变肤色、随意改变发量、随意改变鼻梁高度……只要你想得到，没有做不到，甚至不用开刀——出现在龙门港的一切美容店都那么可疑，像是要随时做人体试验。

    终于到达午夜梦醒酒馆。

    纪如风抬头看了看牌匾，有点害臊。准备什么时候还是换一个名字，虽然不是她为自己的初恋事件取的名字，但是万一詹姆看到，还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这又何必呢？

    酒馆挤在约翰分子餐馆和乔安娜美容店中间。

    就好像顾客能去重新做个脸，大吃一顿之后，在上厕所时看到自己那张匪夷所思的脸，心态彻底崩溃，就走进酒馆无所顾忌大喝一顿，醒来二世为人。

    其实倒也不必。这个时代，像詹姆那样的人才是正常的，而纪如风是上个时代的遗老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