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法国马赛港的邮船准时启航。丁信诚在豪华舒适的船铺上死睡。很久很久,药力过后,他才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十分陌生的床上。睡铺对面的表弟见丁信诚醒来,高兴地说:“表兄,你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丁信诚问。“这是在去法国的邮船上。姑夫姑妈说送你到法国留学,你的大学文凭、出国护照、健康证明都备齐带来了。”丁信诚狐疑地摆了摆头、简直不相信自己,便说:“出国留学,应该事先得到我的同意,我妈一定给我吃了什么药,否则,我怎么会毫无知觉。要我出国,这不是甩掉我在南京的家吗?不,我决不留学,我要上岸回家。”表弟说:“姑夫姑妈有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我不知道,但,这只船已经离开上海,正在海洋上航行,你想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你只有安心旅行。”丁小开说:“表弟,你叫我怎么会安得下心,南京一家,今后怎么生活?”表弟安慰他说:“表兄,短时间我想她们还不至于就有生活问题吧。你到了法国,想法子把家主婆也接出去,不是一样吗?你在国外,姑夫姑妈还管着你吗?重要的还是你到法国,把伤养好。一面读书,一面想办法找工作。有了工作,就容易办了。到法国留学,是为你设想,没有什么不好。”丁信诚默然。他回忆起,自己在婚前一度有过这种想法,结婚后,积极为罗苡找个好职业,自己先到法国留学,在国外,谋求经济自立,摆脱父母羁绊,接罗苡去法国,等有了经济基础,再回国全家团聚。但是,婚后甜蜜有了孩子,自己贪恋小家庭缱绻,早已把这设想抛开了。看见表兄沉默不言,表弟说:“出国留学,总是好。”丁信诚说:“现在去,不是时候,我走了。她们三代四个人。罗苡有孩子拖累,今后生活是会有困难的。”
又是一阵沉默,丁信诚转念又想,事已如此,急也无用,面对现实,将来的事,到了法国再说。现在先打个电报给罗苡。于是,他说:“表弟,你有零花外币吗?”小曹说:“姑夫都准备好了的,我带着有。你用钱,我记账,你签个字,将来结算。”丁信诚说:“我要发一个电报。”
这天下午,罗苡突然接到一封英文电报。母女俩惊讶地看电文:我身不由已,被送法国留学,函祥。信诚发于“克里蒙梭号”邮轮。她两母女都感意外,商量后,罗苡决定去上海找大周同小徐,询问究竟。
罗苡怀抱女孩到沪,达到徐蕴昌寓所,电话约请周治仁会了面。她拿出电报询问此事,他俩都说不知道,于是罗苡就请他们去丁家探询。
小徐同大周去了丁家回来向罗苡说:“据丁家老门房同大小姐两人讲,丁小开是去了法国留学……”大周最后说:“丁太太,我想,丁小开到了法国,一定会写信给你和我们的,到那时候,情况就都会明白了。”小徐说:“我这个学期毕业,暑假回四川,这是我家地址,丁太太,以后大家通信,将来你有机会去四川,请光临舍间,今晚我们送你上火车。”
罗苡回到南京,过了两天,袁会计来看她们。他说:“由于日本方面得寸进尺,咄咄逼人,有爆发战争的危险。信诚兄伤势快要痊愈了吧?”罗苡说:“孩子爸的伤是否痊愈,还不知道。但他已经到法国留学去了。”说毕她拿出英文电报给袁会计。
袁会计看后沉吟片刻,说:“丁家同丁小开本人,这样做就不对了。时局不太平,他甩下了你们同孩子,跑去法国,太不负责任了。丁小开电报上说,身不由已,也许是托词,讲得好听,不一定可信。你们现在有啥打算?”罗太太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凭丁家良心。”袁会计说:“我在大学商学院读书,学过法律,六法全书我全看过。照你丁太太目前情况,我说,有两个办法。”
罗太太说:“有哪两个办法?”袁会计说:“第一个办法,丁小开不打个招呼就出国,来了个不解决问题的电报,这种举动是无情,那么,你们可以无义,请律师向丁家提出民事诉讼,诉他家不管你们母子女三人。丁家二老长期不同你们来往,冷酷对你们,这是精神虐待。丁小开事先不同你们商量,就去国外,是不负家庭责任的行为,实质上已构成遗弃,女方可以要求离婚,要求瞻养费。丁小开家是富翁,保险可以得一笔可观的补偿,这对你们今后的生活同孩子的教育费,就有了经济保障,请律师也用不着事先付办事费,可以树上开花。”
罗苡说:“啥叫树上开花,我不懂。”袁会计说:“树上开花的意思是说,你请普通律师,不必先付律师手续费、不付法院诉讼费,只要你同律师讲明案情,律师认定必定胜诉,他可以代办一切,代你起诉。胜诉了,得到的赡养费,律师从中分成,败诉呢,也就算了。这种婚姻民事纠纷,一般女方原告,都会得到补偿。”
罗太太说:“那第二个办法呢?”袁会计说:“第二个办法,比较客气。委托律师,运用法律,去信丁家,要求丁信诚履行瞻养妻子儿女的义务,每月给予固定生活费。”罗苡母女听毕,沉默。
卧室中睡着的孩子,有一个醒了,哭闹起来,另一个也醒了,和声响应。罗苡母女赶忙走进房去,各人抱一个,轻轻拍着,先后回到客室坐下。罗苡说:“袁先生,我想过了,第一个办法,太绝情,丁小开没有提出离婚,我们提,我做不出,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过离婚这两个字。离婚,在我的字典里,是没有的。丁小开为了我,吃了不少苦,虽然我不知道丁小开现在是什么心思,但是,我相信他,他不会背信弃义,不讲道德。丁小开的父母,对我有偏见,是父母的事,不能同丁小开拉在一起。第二个办法,要求赡养费,是我们伸手向人家要钞票,像是敲竹杠,失去自尊,我也不愿做。”罗苡转向罗太太说:“妈妈,你说呢?”
罗太太说:“小苡讲的,正是我所想的。我们宁愿自己吃苦,不能做对不起丁信诚的事。宁要人负我,我绝不负人。如果丁小开变心,是他的事,我们还是负责抚养孩子成人。小苡没有嫁丁信诚之前,我们苦过来了。就是嫁了丁信诚,他家虽然很有钱,我们也没有沾光,还是普普通通过日子。丁小开遭了车祸,要是在上海,经不起父母劝说,真的变心,我们也认命。在小苡同信诚结婚之前,我就料到贫与富难相配,这也不算太意外,是当时,我同小苡,成了感情的俘虏,我们总还读过几年书,做人,要讲人格、道德、良心。”
袁会计原本是替罗家打抱不平,提出两个出出气的建议,现在听了罗太太母女善良的话,反使他感到惭愧,自己卑下,贬低了她们的高尚品格,好像是挑唆她们和丁小开的父母起争端。他又想到罗苡真心爱丁小开,逆境不变,内心十分敬佩。
袁会计当晚睡眠做梦,他梦见罗苡,像敦煌壁画上的仙女,绢衣广袖,浅笑飘逸,白云托身,冉冉飞天。他抬头仰望,慢慢的高不可攀。
罗家为了节省开支,解雇了女佣,多发给她两个月工资,罗苡和母亲抚育孩子,焦急而担心地等待着丁小开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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