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前,陆珩才知道三年前桑桑也曾病发,在他不知道的那段时光里,桑桑到底经了多少痛,而他又在这其中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呢?
陆珩俯下身,轻轻地抵住桑桑的额头,还是很热。
桑桑的小脸晕红,她似是睡得极不安稳,秀美的眉头皱起来,蝶翼一样的睫毛轻颤,不过几日身子骨就瘦下来了,轻的像一片羽毛。
桑桑觉得身上似有千钧重,她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然后就撞进了一双深深的眼眸中,她有些看不清那里面的神情。
尝试了好几次,桑桑才发出沙哑的声音:“陆珩,你怎么来了?”
看桑桑想挣扎着起来,陆珩轻轻握住桑桑的肩膀:“你太累了,躺着就好。”
然后才回复桑桑:“我过来看看你。”
桑桑虽然病的厉害,却没有糊涂,她自是知道陆珩已经知道她病了,她闭着眼睛,睫毛眨啊眨地:“从前我便想过,若是我没剩多少日子了,那我一定要到这世上各处走一走,好没白来这一趟。”
“可却没成想,这最后几天大半时间竟都睡过去了,”桑桑笑道。
桑桑的语气有些自嘲,似是不怕这生死之事,可陆珩却知道桑桑活的有多认真,有多努力。
在她还是小丫鬟的时候,就为了自由逃到他身边,又回到巫族,为了过上她想要的日子,她付出了多少,又经受了多少常人所没有经受的苦难。
陆珩握住桑桑的手:“胡说什么,待日后你好起来,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直到把山山水水看尽。”
“若是你现在就想看看外头的景色,那我抱着你出去,院子里的桃花凋谢了,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花瓣,倒也可堪一看,”陆珩说。
桑桑笑,眉眼都弯起来,可却掩不住痛意:“我才不要出去呢。”
她太疼了,呼吸间疼,睡梦里也疼,心脏疼的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疼到现在好像浑身连骨头缝都在疼。
桑桑扯着陆珩的衣袍,声音如同一只猫儿一般:“这比从前做药引时还要疼多了。”
“陆珩,疼啊,我好疼啊,”桑桑说。
一滴泪落在桑桑脸上,陆珩才发现他竟然哭了,他有些记不清了,好像上一回他哭时还是父亲逝世时,从那以后,他再没哭过。
而此刻,桑桑已然再次睡着了,她细白的小脸一半掩在软枕内,不知道下一次疼醒会是什么时候。
陆珩俯身,用指腹抹去桑桑脸颊上的那滴泪:“会好的,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桑桑不时醒过来,有时候是清晨,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夜半,可无论什么时候,她睁开眼都能看见陆珩。
一贯清冷俊秀的陆珩面色也终于有了疲意,桑桑这次醒来时被陆珩抱到了外头的廊庑下,她倚在陆珩怀里看桃花。
如同陆珩说的一样,桃花已经开始凋谢了,院子里满是零落的桃花瓣,枝头上大半的桃花瓣落下来,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忽然一片零落的桃花落到桑桑的裙子上,她捡起这片桃花,心想前些日子她还隔着窗扇给陆珩捡他肩上的落花呢,怎么时间过得这样快。
桑桑似是碎碎念一般的道:“陆珩,我想要花灯,要从前那样的走马灯,还要兔子花灯,你给我买回来,都挂在屋子里。”
好像只要屋子里亮堂堂的,她就不再害怕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显然是要再睡过去了。
陆珩抱她回屋,下巴不小心蹭到了桑桑的额头,桑桑迷迷糊糊地想,陆珩竟然都有胡茬了,这几天他累坏了吧,这样想着,桑桑就睡着了。
陆珩把桑桑放下后就来了偏厅,这会儿偏厅里的人自然是巫顺巫祁和巫盛,巫盛到哪里也安不下心来,索性就留在这里看巫顺和巫祁研读医书。
巫顺和巫祁这些天几乎都没合过眼,此刻也是强撑着一股气。
陆珩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巫顺的声音:“还是没有办法。”
巫祁自然看见了走进屋里的陆珩,他并没在意,昨天就听宝珠说是桑桑幼时的好友,叫苏公子的,过来探望桑桑。
这些天他一直在偏厅里研究医书,也没在意这些。
又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陆珩开口道:“巫医,桑桑她……究竟因何发病?”
陆珩不懂医术,也不知救治桑桑的方法,但他知道一点,那就是对症下药,弄懂了桑桑因何而病,那说不定就有法子救桑桑了。
“会不会有人下毒?”陆珩问。
这些天巫盛等人都以为桑桑是旧病复发,却从没往这个方面想过,不过这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巫顺道:“这毒向来难治,多年前前任圣女中毒后就全部销毁了,而今知道制毒方子的人几乎都可以说是没有,除非是用制毒的药草中的一味诱发了圣女体内的余毒。”
这个巫顺自也是想到了的,若是一一查探过去自然可以更快地寻到解药,可现在的关键是,圣女她等不了那么多时间了。
除非有什么法子能延长圣女的时间,这也是他和巫祁这几天一直在研究的。
屋内陷入了沉默,又是如同往常一般没有结果。
陆珩抬眼:“有没有什么药引,比如说人血……可以救她。”
当初他陷入昏迷就是用了桑桑的血做药引才醒过来的。
巫祁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当初桑桑的血做药引的事,可那是因为是圣女的血,圣女的血可解世间万毒。
可并没有自己的血给自己喝的说法,圣女的血……救不了她自己。
陆珩并不知道是因为圣女的血才能救他活命,毕竟这是巫族最大的秘密,他不死心地道:“别人的血不成吗?”
巫祁刚要摇头,却忽然面露喜色:“父亲,这世间还有另一个人身子里有圣女的血!”
巫顺几乎也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当初桑桑的血做了陆珩的药引,陆珩用药以后,体内多少算是有了些圣女的血,若是能取陆珩的血做药引,说不定能让圣女多活些日子,可这希望也很渺茫。
再加上陆珩远在大齐,不可能两日内赶到巫城。
闻言,陆珩揭下脸上的面具:“取我的血吧。”
骤然间苏公子变成了陆珩,巫祁二人自是大吃一惊,可这会儿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巫祁犹疑地看着陆珩:“王爷,这次不同于以往。”
因为陆珩只是喝了桑桑做药引的血,体内残存的圣女的血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这就意味着煎一次药就要极大量的血,多次下来,陆珩的身子怕是受不住。
何况,这药不一定,不,是很大可能救不回桑桑,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罢了。
“有几成把握?”陆珩沉声道。
巫祁抿唇,半晌才道:“只有一成。”
说实话,一成的希望,几乎等同于没有希望。
陆珩毫不犹豫地道:“开始吧。”
这次取了不知道多少血,被割了一刀又一刀,陆珩仿佛看见当初的桑桑一样,她因他受过太多苦。
取血完后就是煎药,巫祁看着陆珩:“王爷去歇着吧,”若是常人被一次性取了这么多血,怕是早就昏过去了。
陆珩挺直身子:“我去看看她。”
桑桑醒的时候看见了满屋子的花灯,将这夜晚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她看见了床榻旁旋转着的走马灯,还有各式各样的兔子灯,有胖有瘦,尾巴长短不一,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陆珩问她:“喜欢吗?”
桑桑点点头,她再喜欢不过了,她算着时间呢,她怕是再难看见明天的太阳了,现下有这么多光作伴,她一个人也不害怕了。
陆珩端过一碗药:“这是巫祁研制的药,只有一成的把握,你喝下吧,”他知道桑桑不喜欢被人瞒着。
桑桑一愣,这应该是她最后的希望了,一成,聊胜于无,她不会辜负他们的心意的,她由着陆珩一口口喂她喝下。
桑桑看了看外头的夜色:“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个晴天,”可惜她怕是再也瞧不见了。
陆珩觉得他骨头冷,他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会是个大晴天,明天我陪你一起看日出。”
桑桑觉得她好累啊,可她不想闭眼睛,她小声道:“这次若是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
细细想一想,这世上也没什么值得她牵挂的了,父亲还有巫族要管,他会撑下去的,只是眼前的人……
桑桑吸吸鼻子:“陆珩,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狠狠地欺负你,就像你曾经欺负我一样。”
陆珩抱住桑桑:“若是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任由你欺负,只是这辈子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呢。”
桑桑的心口越发的疼,她蹙着眉毛,脑中也越发昏沉:“陆珩,我好想睡觉啊。”
陆珩似是置身于雪谷里一般:“桑桑,你不会有事的,我不准你有事。”
这辈子,生,他陪着桑桑,死,他也不会叫桑桑孤零零一个人。
陆珩忽的吻上了桑桑的唇,他的唇冰凉,桑桑的唇却温热,他狠狠地吻住桑桑,像是抓住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似乎要把桑桑融到骨血里,似乎下一刻时间就会停止。
抵死交缠,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