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候的身影消失,露期才直起身子,敛去了嘴角的笑意,附手而立,神色淡然。
他一向将情绪控制得很好。
正面来了一个番子,手里拿着文书,跪地行礼:“参见司公。”
露期声音淡淡:“起来吧。”
“谢司公。”
那番子起来后,将手里的文书呈上。
露期接过文书,并没有翻看,只身向着宫内走去。
那个方向,是皇帝的住所。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作祟,今日宫中的风格外地大。
露期从红墙黄瓦的宫墙间佯佯前行,风吹动了曳撒的下摆,无数褶皱开阖,夹着繁复的金丝秀云气纹,像一片波澜起伏的水浪。
宫里当差的人,每一处都透露着精细,就连一步要迈多大都有规格。为了不被言官找到话柄,他处处守着规矩。
金华殿外,司礼监的人早早便候着了,见露期来到,将他拦在了殿下。
露期也不恼,略微起势的喉结动了动,乌纱帽上的两根棕绳垂在背后,尾梢悬挂着珊瑚和蓝晶石坠脚,风吹过,撞着底下香色蟒袍,一片玲珑轻响,微微透着一种伶仃的凄凉味道。
他没有走正阶,而是弯腰进了最低等的小火者用的偏道。
向里走,中药味渐渐浓郁。
“药可煎好了?”露期朗声问道。
“司……司公,奴才给司公请安,回司公的话,药煎好了,奴才这就给陛下送去。”
露期摆了摆手:“给我吧。”
那个小火者跪在地上,声音犹豫又发颤:“奴才不敢。”
露期见脚下跪着这人害怕的模样,轻笑着道:“难不成你怕我下毒?”
闻言,那个小火者一惊,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露期没再言语,俯下身拿起地上的药罐,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端着碗,没有通报便入了殿。
殿前太监自然看见了,只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左右两位都是大人,里面还有皇帝,没一个人是他们能得罪的。
进了殿,远远见皇帝高卧着,便趋身停在了脚踏前,低低唤了声:“万岁爷。”
皇帝的脸色有些潮红,明显是发热了,听见有人说话才睁开眼睛,哦了声道:“大伴来了。”
露期又上前了半步,“主子眼下觉得怎么样?”
皇帝歪在枕上,胸口起伏,发出轻笑。
露期将皇帝扶正,亲自登上脚踏喂皇帝,和声道:
“臣看了太医档,还是忧思过度的症状,加之今日风大,应是上朝那会子着了凉,有些发热,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万岁爷放宽心便是。”
皇帝不知这人有什么目的,想他不敢在药里下毒,便闭上了眼,任由他喂药。
闭上眼睛,思绪开始逐渐昏沉,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画面——爬在树上替他摘果子、受到训斥替他受罚、生了病心细照料、夺嫡时……
他睁开了眼睛,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想再回忆了。
皇帝突然明悟,这便是他的目的吧。
“咳咳咳——”一阵干咳。
露期替他拍背顺气,眉眼低低的,一言不发。
皇帝摆了摆手,殿中的人全退了出去,只余下露期。
“大伴来看朕,所为何事?”许是病了的缘故,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十足。
“安庐闹了旱灾,百姓无粮可食,臣愿前去赈灾。只是今日戌时三刻,镇北侯爷邀臣去候府赴宴,臣怕醉酒,误了赈灾的时机。”
露期怕那场酒席是鸿门宴,不是的可能性只占两成。还有八成的可能性,他不敢赌。
到了镇北候的位置,对外声称他是劳累过度后饮酒致死便是,即便有人怀疑,也不敢真的去查。
毕竟镇北军十万铁骑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帝自是听出了露期的意思,镇北候请他赴宴正是自己的授意。
至于那是不是鸿门宴,当然不是。
虽说现在露期的权力大了,但看着旧情的份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杀他。
“你放心去便是,不饮酒。”
露期斟酌了一下,犹豫要不要开口,眼眸黯淡,道:“陛下是容不得臣了么……”
皇帝一怔,没想到这人会那么直白,难不成是要撕破脸皮,眉头不自觉地微皱。
露期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知道面前的人理解错了,缓缓解释道:“那么多年了,陛下应是知道的,臣只是宦官,臣也没有野心,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臣的权力也不例外,陛下若想要收回,臣自会交出。”
话毕,大殿内异常安静,两人无言,皇帝又闭上了眼,看不出表情。
“容臣多嘴,惠妃娘娘算不得内人,而眼下大燕门阀林立,若将权力分给了外戚……”
露期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张丁权是惠妃的人,臣只做陛下的刀。”
皇帝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转过头紧紧盯着露期的眼睛。
露期的视线一直落在脚踏上,露出一副温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