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璇回来,沐房预备的热水眼下只够一个人先用。
小梅早年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这种小事不需格外吩咐,她也知道该“以客为先”才不丢主人脸面。
“那我就不客气了,”顾子璇轻轻扯了扯身上官袍,又对云知意道,“借我一身衣衫成么?”
她的个头只比云知意低个两三指宽,虽因自小坚持习武而不如云知意身形纤柔,但借穿衣衫还是没问题的。
“别说借,显得我多小气似的,”云知意笑笑,抛开满心的疑虑与烦闷,“走,我带你去挑一套新的,送你。”
春末云知意还随沈竞维在外奔走时,京中云府给她送来了一批京中时兴的布料。
待她一回到邺城,管事湫娘便让府中裁缝比着她的身量做了许多崭新夏衫备着。
可惜她紧接着就领官职上任,平日里上值当然要穿官袍,也就只能白白放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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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顾子璇沐浴的空档,云知意直奔鸽房,对文书道:“你替我给宿子约发个讯,让他设法探探松原、临川以及允州的动静,看这几个地方着手推进均田革新的情形如何,越详细越好。”
文书应诺,执笔开始书写。
去年开春,宿子约替云知意去槐陵督完修缮小通桥后,又按照她的吩咐安排人进槐陵城常驻,盯梢槐县府各路人马。
宿子约这人做事很能举一反三,云知意本只叫他盯槐陵,他却一鼓作气,先后在原州、松原、临川、允州的好些个重要城镇都有动作。
经过这一年多的苦心经营,宿子约手上那个遍及北境四州郡的消息网已初见雏形,甚至开始尝试做贩卖消息的营生了。
当然,宿家对云氏一向忠心耿耿,宿子约的消息网自是毫无保留为云知意所用。
有了宿子约这个助力,云知意不但像上一世那样顺利完成差事,还能滴水不漏地稳步推进,最大限度地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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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按云知意的吩咐,将酒菜摆在后山的揽月亭里。
待顾子璇与云知意先后沐浴更衣完毕,天色已黑。夜幕下有零星几只萤火虫,流光点点。
两人在揽月亭里铺好的地席上临风把酒,姿态闲逸,漫无边际地想起一句说一句,言来语往间气氛随意又亲昵。
顾子璇近来因为婚事被父母“关切”到不胜其烦,一说就来气,忍不住大口大口灌自己酒。
今日开封的酒是“半江红”,后劲颇大。顾子璇喝得又急又多,半个时辰后就晕乎乎两眼发直了。
她陡然安静下来,云知意失了说话的对象,便也沉默地出神。
不知是否因为微醺之故,她脑中诸事驳杂,一时想着均田革新,一时又想着霍奉卿他们到底要对学政司干什么,一时又想到疑似被田岭打了的陈琇……
思绪混乱飘散到九重天外,对时间的流逝竟就全无察觉了。
待到小梅进亭中来时,她被惊动回神,这才发现外头飘起了小雨。
此刻顾子璇已经醉到无话,捧着脸直愣愣看着外头发呆,对小梅的到来并无多大反应。
小梅笑觑了她一眼,虽知她大约是听不见的,但还是谨慎地弯腰凑到云知意耳畔,小声禀报:“大小姐,霍大人在门口……”
先前顾子璇自己灌自己时,云知意并没有陪着她疯,故而此刻只是微醺而已。
听到小梅这话,云知意疑惑瞠目:“他不是早走了么?!”
“没走的,”小梅道,“山间道上的暗卫说,霍大人先时只是到了半山便停下,天黑后独自进了旁边的小林子,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跟着就又反身上来了。”
云知意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呢?”
“然后他牵着马站在大门外发呆,也没叫门房通秉,大家都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只得让我来问大小姐您的意思,”小梅有些为难,“这会儿城门早已下钥,他定是回不去的。又飘起雨了,您看……”
云知意撑着矮桌站起来,被酒浸透的嗓音略有点沙哑:“不管他。你叫人来将子璇带去客房休息。”
一直没说话的顾子璇却突然道:“我不要去客房!我想和你睡!”
云知意揉了揉太阳穴:“行吧。小梅,将她扶去我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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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夜雨一开始并不大,只是丝丝缕缕地飘着,仿佛随时会停。
可夏日天气就是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先前看着还将歇的雨势转瞬变大。
云知意本已回到本院,可站在寝房门口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不放心,便转身行到院外,随意唤了个在廊下值夜的小竹僮。
她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霍大人可还在门外?”
小竹僮恭敬垂首应道:“是的,大小姐。”
云知意恨恨咬牙,让小竹僮取了伞来,也没唤人随行,独自出去了。
稍顷,她撑伞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雨中的霍奉卿,一时无话。
他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身上的官袍也已泛着一层薄薄水泽。
但他仿佛毫无察觉,颀长身躯昂藏立在山间雨幕里,姿仪修韧,挺拔得与后头那些影影绰绰的树木浑然一体。
云知意实在不懂这人唱的是哪出。
霍奉卿大约没料到她会出来,神情有些怔忪:“你……”欲言又止。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撑着伞重重迈下台阶,举高遮住他的头顶。
她神色不善,忿忿絮叨起来:“霍奉卿,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古古怪怪的。为什么不回家去?有事就说事,若实在没什么要说的,那就别凑上门来惹我生……呃?!”
在她连串爆豆似的絮语中,霍奉卿忽然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抖开了手中锦囊。
霎时,一群萤火虫如烟火炸开,在雨幕中这伞下小小方寸间翩跹流光。
云知意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不语不动。
有几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陆续趋近,不太规整地汇集成行,虚虚横在她眼前,曼舞成一线骤强的亮光。
面前的霍奉卿抬手拨开那线光,直直望进她的眼底,小声恳求:“任你是要剐要炖都行,就是别生气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