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了赵构坐在自己的石凳上,“阳儿快醒了,臣妾怕要去看看,省得她又哭闹。先告退了。”说着拾了静善面前那盏空盅,转身一阵风般的吹了出去。
最后一点空气,似也随了文茵而去。亭中二人咫尺而坐,一个默然相望,一个却连抬头浅笑的勇气也没有。
“有年头没见文茵做三红羹了,你倒是有面子。”小巧的青瓷盅握在赵构修长的手中,饱满的釉光流动着玉似的温润。
“冒着这样大的雨追到这里,还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呢?”两人的目光在小小的青瓷盅上汇合,安然寒暄,“想问什么,问吧。”
“我刚刚在灵和宫漫无目的地逛了好久。”赵构沉吟良久,埋下头,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试着向第一个停下来探询的人倾诉,“前院、后堂、西厢的书房、寝殿里的暖阁。每一处的每一点痕迹,都好像是昨天刚刚留下,可却哪里都找不到你。”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静善的衣袖,像是伸向一颗救命的稻草,却被静善近乎残忍地躲开。
“皇兄自重。”静善倏然起身,背对着赵构,望着亭外落地生烟的暴雨,任凭身后怔住的手怅然落下,“若是只有这些话,还是先请回吧。广荫殿虽是清静处,可也难免隔墙有耳瓦顶藏目。皇兄既已避而不见多日,何苦一朝授人以柄,再为了环儿伤了清誉。”
“清誉?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清誉才不让你再踏进紫宸殿半步?”
“不是吗!?”静善攥在一处的双手早已白里泛青,单薄的背影忍着怨气喘作一团,“你是天子!是大宋之主!若非人言可畏,谁还能威逼你下这样的旨意?”
“两情相悦,岂在朝暮?环儿...”赵构急切地扳过静善的身子,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仍不肯直视自己的双眼,“不让你进紫宸殿,便是不想你再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眼里,不想你成为后宫那些长舌妇人的茶余闲话!越多的人忘记你曾随意出入紫宸殿、甚至..忘记你的音容形貌,你日后便越多一份安全...”
“安全?”静善敏锐地抓住了赵构这番肺腑急言里一闪而过的异样,抬头只对上他的双眼,“我好歹还是你亲封的福国长公主,还没到性命堪忧的地步吧?”
“不..不是..眼下自然无需多虑。”果然的,自己在她面前从来只有措不及防的份,“你只记着,我从来没想过弃你于不顾,如今千难万难不假,可步步都是为你我长远而计....”
“你的长远大计里当真还有我?”微微扬起的下巴,清冷得惊人,绝美的眼角眉梢,闪着只有李静善才有的质疑。质疑天命、质疑人心、质疑抓不成形的真情。
“环儿...”赵构像是看着一个从未谋面的鬼魅般怔了良久,半晌,哑口无言。他多少也知自己演得未免太过,可从未料到她已被伤成惊弓之鸟。
总以为..总以为她会懂......
“替我应了高渊吧。”
耳边徐徐软语,依稀还是旧时枕边呢喃。
“什么!?”赵构不敢置信地瞪着静善平静如水的面庞,本已不打算问出口的疑窦瞬间涌上了喉口,“你...想嫁?嫁给高世荣!?”
静善挣开他禁箍着自己臂膀的双手,快步退到稍远处,像是避开刚被点燃引线的炮竹。
“远嫁蜀南,既能替你看住高渊那个首鼠两端的权臣,也可替大宋守住抗金南下东进的第二道防线,这样划算的买卖,何乐不为?”
“大宋还没沦落到逼公主舍身救国的份上1陡然提高的音调惊得亭外守着的孙德顺不禁打了个哆嗦,“我大可高官厚禄将高世荣圈紧在临安城中。他高渊纵有不臣之心,也不敢拿独子性命冒险1
“下策!高渊乃虎狼之性,怎会心甘情愿地效忠于一个拿他亲子为质的君主!一朝金兵压境,万里江山全系于他这位川南处置史一人身上,君臣之间,决不能有半点嫌隙1
“我自有分寸1赵构不甘心地摇着头,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粗暴地打断她条分缕析的利弊得失。他焉能不知公然扣下高世荣只会将高渊越推越远,可...“我应过你,当日在无妄崖上。”恍惚间,亭外震天的雨声似是与无妄崖底奔腾不息的大河涛声混作一处,“你若出嫁,必是心甘情愿的结果。”
“皇兄又怎知我不愿嫁1
柳眉轻扬,挑衅般的口吻似是有意戳穿赵构的隐忍。
他果然耐不住了。高大的身形陡然一颤,大步流星向前逼近静善半尺之内,一把抓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燃火的双眸紧盯在那张参不透真伪的脸上,低压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道:“赵环,我没有心情和你打哑谜。接下来的话,你想好了再答。”
肩头阵阵刺痛,仿佛每一块骨骼都在那双挥刀勒马的大手里哭泣。
“你和高世荣,到底有无私情1
终于。惑人心神的杏核眼应声抬起,明明泪光流转,却硬是被强撑的莞尔深笑衬出了三分明艳。
“蓟州甄府初见,便已两厢倾心。”
天边滚滚青黑云海,猛然被一道闪电纵贯着撕开一到裂痕,异诡的强光照在赵构脸上,苍白的面庞,惊怒殇痛,历历在目。
“两厢倾心...”颤抖的声音里似能听见妒火烧起时的噼啪迸裂,“那你我又算什么1
“你我?”静善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濒临失态的男人,绞痛的心在胸膛坠得她几欲挺不起逞强的脊梁,可戏已开锣,断无半途谢客的可能,“长兄与幼妹,君上与臣下。到何时何地都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你还是不愿信我。”干涩的声音透着不易察觉的无力,像是筋疲力竭的落水者坠沉之前最后一次呼救,“不信我能名正言顺的留你余生...”
“名正言顺?什么名1静善到底还是撑不住哑了嗓子,泛红的杏核眼直直地瞪着眼前这个欲言又止的男人,“福国长公主吗?皇兄...”细若游丝的哽咽在喉间移走,“你可知我为着这个名号向老天赊下了多少空头债,如今怕是到了偿还之时了。”
“环儿...”一声长叹,似是懂得这般没头没脑的倾诉。他试探着重新握紧了那双在长袖里攥得青紫的手,趁着她片刻的软弱,就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晕涨的头颅不顾一切地埋在她散乱的青丝间,熟悉的红梅幽香像是久别老友蹒跚相迎,赖在口鼻厮摩。
漫天雨帘后,两个被苍天遗忘的沦落人,抵额依立。
“信我一次,只一次,可好?”
怀里的人默然不语,半晌,软似无骨的双臂迟疑地一寸寸环住了他的腰身。
亭外的雨,直下到夜半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