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气氛在微妙地发生变化,沉默过了一会儿,辛鸾抬起手,蠢蠢欲动地放在桌案上,出其不意道:“本宫累了一下午,咱们……能边吃边谈吗?”
向繇眼波一动。
辛鸾咳了一声,自觉丢人,避开眼不去看他。
邹吾却在这样的局面里,几乎是有些唐突地开口,“若没有重要的,也可以改日再谈,向副想必也累了。”
他一直没怎么说话,刚才陶滦在的时候是,夏舟在的时候也是,此时忽地贴着他身体一侧出声,辛鸾只感觉自己半边的身体都麻了,且辛鸾感觉得到,他嘴上虽然提着向繇,目光却凝在他的身上,试探着,小心着,里面有隐秘的期待,甚至还有渴盼的笨拙。
向繇眉梢一动,目光转向辛鸾。
邹吾不说还好,一说,辛鸾居然就紧张起来,他想起半个时辰前的允诺,感觉就像是有谁在对他和缓地施压,他忽然想说自己有点害怕,自己不想去了,但是他不能,只能不看那边,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在这里吃吧,向副毕竟精心准备了。”
向繇点头,哪里知道他这些细密的心事,只说,“那换一席罢,这些都凉了。”
他从善如流,甚至还十分贴心,神色自然地曳步而出,推开门扉去喊人上菜。
辛鸾故意不留任何安静的缝隙,追着他长发垂地的背影,笑问,“向副难道除了这一席,还备了另一餐?”
“是啊。”
向繇倒是大大方方,“臣少时苦日子过怕了,什么都挨得,唯独‘饿’挨不得,殿下不知,巨灵宫的西殿全天全夜离不得人的不是寝宫,而是厨房,随时想吃什么都叱咄可办。”他朝外吩咐好,说到此处,忽地回身,“哦,忘记问了,殿下您能吃荤吗?”
辛鸾精神紧绷着听他漫漫畅谈,费力地消化他的话,一时惊诧他的出身,一时又惊诧这清瘦男人的饭量,见他忽地折到饭食的荤素,下意识地就点头,“吃的……我能吃荤。”
向繇点头,走回来时,眼中带着辛鸾看不懂的踊跃和欣喜,“那就行。”
辛鸾感谢他的玲珑和健谈,这让自己有事可做,有话可说,有精神可以转移。说着只有十几个弹指的功夫,厚重的门扉从外拉开,一列女使款摆捧着菜食而来,打头的就是两个妙龄女郎合抬着的一盘硕大的白水牛头。
猝不及防的辛鸾上身轻轻一仰,紧张一瞬间便被抛出到九霄云外:!!!
女郎们手脚麻利,一桌冷掉的小份例和矜持雅致的青瓷釉被迅速地撤下去,辛鸾就只见二女将牛头端端正正地抬上桌,为示尊重,牛头牛脸正对着辛鸾摆放。辛鸾受宠若惊,呆呆地凝望着盘中的牛脸,只见那白花花的头脸皮毛都去了干净,只剩下蒸得松懈膨胀的牛头嘟着两片肥厚的嘴须眉毕张,闭着眼睑,翻着鼻孔,好像随时准备睁开眼睛与辛鸾怒目而对。
“这……”
辛鸾有点怕,咽了口唾沫,想说,“这可怎么吃啊?”一时又觉得不礼貌,话到嘴边,只看向繇,硬生生转成,“分量……这么大啊……”
向繇将那话视作夸奖,挑了挑眉,神采飞扬:“不大。”
说着右肩甩了下长发,两手分擎女使送上来的银刀,右手一刀扎进这牛头的天灵盖,腕骨轻摇,一砍一拽一剖一割,騞然裂开整个牛头。向繇肯亲手解牛为辛鸾效劳,辛鸾已是惊讶,再看他奏刀之手法如此娴熟,他更是震叹,只听几声咯咯骨响,向繇已不喘不吁地将一牛头大卸八块,施施然地剥出一顶热气腾腾的怒骨,而其余牛舌牛耳牛脸牛鼻,他两刀配合着游刃有余地叉弄顿开,瞬息间竟已分门别类地在盘中排好。
手艺简直绝了!
向繇做出极为谦虚的样子,矜持而自得和辛鸾一边介绍,一边说这牛头各处的滋味,过分热络地叉起牛脸和牛耳的交接处,分给辛鸾。
什么都艰难,两害相权,辛鸾并不拒绝这份热情,还摆出可以接受的样子。向繇受到鼓舞,对邹吾也毫不怠慢,一手款款地挽住衣袖,一手叉着次好的牛鼻,就欲送到邹吾的盘中。
“这个真不必。”
他的声音有些冷淡,面对这样匪夷所思的牛头宴,打定主意,说不吃,就不吃,抬手客气地阻住那蒸卤得酥烂乱颤的牛鼻子,“向副抱歉,在下实在是进不惯这些。”
向繇丝毫没察觉他的略微起伏的情绪,只淳淳然笑了,也不推让、也不在意,把那一块直接留给自己,接过使女的手帕斯条慢理地拭干净自己的手掌,欣喜莫名地坐下,以一个主人的热情,对女使们如是说:“把备好的菜都送上来吧,今日殿下难得在,本相要好好待一次客!”
辛鸾听着,居然有点害怕。
之后,向繇也的确不负他期望,女使迤逦而至,手中分别捧着羊肚、牛肺、头、蹄、下水……辛鸾一言难尽,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吃荤,和向副大人说的荤,可能是不太一样。
对面的向繇不紧不慢地切割着牛鼻,就像饭桌上生啖血肉、未开化的野蛮人,辛鸾看着好不吓人,偏偏向繇自己毫无察觉,一口一口还吃得斯条慢理,十分惬意。
“殿下之前没有吃过这些嚒?”他问。
辛鸾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他也不想吃顿饭这么凶残,口中嗫嚅,“是啊,没吃过……没想到南境是吃这个的。”斟酌着,斟酌着,他在一片浓油赤酱的暗红中,挑了一盘看起来最安全的——外面包着白膜的肉丸,谁知邹吾忽地按住他的手,“这个你吃不惯。”
辛鸾手指一蜷,立刻就把筷子退了回来,端正坐好。
像是在问邹吾,又好像是在问向繇,他轻声细语:“这个是什么呀?”
向繇:“猪砕脬。”
辛鸾没听懂:“什么?”
向繇再欲说,邹吾却率先插口,“殿下别问了,吃这个吧,腊味合蒸,腊鱼肉,你能喜欢。”
辛鸾僵硬地点点头,不好意思这样的亲密,但也不知道从何拒绝,只能任由着邹吾帮他布菜,向繇倒是没觉得他俩亲密,注意力还在这一桌饭菜上,只说,“南境其实也不是吃这个的,只是人小时候爱吃的东西,这辈子总是要一直带着的,年纪越大,越放不下。”
邹吾离他太近,辛鸾不知道手该往哪摆,脑子还要顺着向繇的话说下去,“向副少时爱吃这个?”
向繇浅浅一笑,“不敢说爱吃,这些我原也是吃不上的,只能等着逢年过节大户人家杀猪宰牛,府上上下都不吃这些下水脚料,好心分给我,我一年到头才算是沾了荤腥。”
辛鸾吃惊地抬头。
向繇神色泰然,眼见着邹吾给辛鸾夹完菜,礼貌地退开些,“但没办法,我小时候太馋了,太爱吃肉了,十岁以前看别人吃肉,会直盯着人家流口水流到走不动路,那种大块大块的肉,看着他们一口咬下去,咬出肥羔和油汁,我就远远地想象着味道……实不相瞒,我也偷过几次肉,瞧着厨娘不在,急慌慌地从锅里捞出来就塞进嘴里,急得每次都烫到满嘴大泡,但不敢嚼,不敢吞,就那么含在舌头上,含到不烫,含到睡觉,那种感觉殿下一定没尝过,最幸福的是直到第二天,那块肉还在,口腔鼻腔,全都是那肉的味道……”
辛鸾沉默了。
他在这一大段话中,剥开了自己的情绪,闻言默默地夹了一片牛脸,塞进嘴里。
滋味软韧,竟也有了十分的动人。
然后,辛鸾主动开口,进入任事状态,“刚才听夏主事说,南境如今大局无非两端,一是东南战事,二是什么?向副不妨直言罢。”
向繇眉梢一动,似乎没想到辛鸾忽然开诚布公,他刚刚的也不过是随便聊聊,可想到此,他也不由微笑,“殿下好敏锐,的确,第二款我刚刚未能直言,主要是忧心陶滦将军听到后在前线不能安心。”
辛鸾皱眉:“是什么难处?”
邹吾小心地避免触碰到辛鸾,挑挑拣拣,给辛鸾舀了一勺鱼糜,“是钱。”
向繇不由露出赞许神色,“猜得准。”
辛鸾:……
向繇:“前方军需供应不上,各部的物资也已近告竭,主公前几日突然换防回来就是和这个有关,说来也是我无用,年初时候我派人清理过税务,却只缴了百余万两,这点银子供大军花费,上下一抹,没有一旬就告罄了。”
辛鸾关于局势的那根弦又倏地绷紧了,他咬了下筷箸,慢悠悠道,“哦,原来那天许大人说的东境一万人会影响前线物资供应是真的啊……”
向繇一愣,赶紧找补,“殿下,他胡说的而已,您那一万人一个月的口粮走的是民生储备,跟前线百万大军的消耗可不一样,那天之后,?观也责备了我,说我做事没个决断,右相拿着这么点事情就夜闹巨灵宫,让您看笑话了。”
辛鸾眉头轻蹙,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够用还是怎样,本能地感觉这个走向不对。但是他还找不出哪里不对,只能试探,“所以现在是大军粮草不足吗?若是急调,何不向渝都和附近的米行催贷?”
这是这几日他学到的,事实上,战乱中很多府上乡绅家中都在囤积居奇,能不能让他们把粮拿出来接济,这要靠借债折的手腕和诚意。
邹吾眼见着辛鸾把话题越带越偏,轻轻地咳了一声,好心提醒,“殿下,百万大军的话,光靠这些,是杯水车薪,并不能指望。”
他知道辛鸾纯粹是对钱没有概念,跟向繇说话对不上牙。
果然,他一开口,辛鸾就不说话了。
邹吾便只好端正了语气,主动出声把向繇真正想说的捡起来,“向副,以南境直隶重镇的情况,清理税务都该不只有百万余两的吧?怎的只收上来这么点儿?”
他语气严肃,神态严肃,向繇十分感动:终于有人问到点子上了!
向繇赶紧道,“正是呢,天衍元年到五年,南境每年的税收至少也有千万,可是这些年能征来三四百万都是多的,那日在中殿,殿下您也听了些军费的开支,许闰廉说‘调拨钱粮,不知道要背谁的黑锅’,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又说我一直统筹着军事补给,户部几百万的税收都拿着大头——这话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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