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人方才簇拥着马车进了城门,一路径直拐进了行辕正对的那条街。此时此刻,这一整条街都被兵马清理得干干净净,再无一个闲人。黔国公沐晟亲自从门口下阶相迎,眼看几个家丁从特质的大车上用一具藤榻抬下了一个人来,他连忙上得前去,见上头那人脸色苍白得可怕,瞧着也比从前消瘦苍老了许多,他不禁悚然动容。
“世兄镇守交址多年,不料却突然遭此劫难,实在是受苦了。”
见沐晟说得情真意切,张攸不禁苦笑道:“我这是自作自受……若不是我掉以轻心怠慢了,也不会中了这么一支毒箭,数年安定毁于一旦。我已经让三弟代我拟奏折请罪,只希望此次安远侯能旗开得胜,景茂兄这边也能一路顺遂就好。原本三弟是让我去广州先养息一段时间的,但何太医说云南府的天气更适合我如今这身体,所以只能搅扰景茂兄了。”
“你我什么交情,还用说这些么?”
沐晟摇了摇头,这才看到了张攸身侧的中年人。他和张倬并未见过,但沐昕每每来信,说得他耳朵都快起老茧了,无非是说此人如何如何能干,因此和张倬倒是很有些书信往来。若只是一个善于经营之道的世家子弟,他看在钱的份上也会礼敬三分,但若是再加上张倬的那个好儿子,他的态度自然更是敬重了许多。此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就笑着说:“这便是三世兄了?”
虽无爵位,张倬如今也已经官居二品,此时对沐晟的客气,他自是恬淡得很,当即笑吟吟地回礼。还没说上几句话,沐晟旁边的一个幕僚就大赞他和张攸兄友弟恭,他听着听着心里不禁直犯嘀咕,连忙把一旁默不作声的张超拽上了前来,这才免去了浑身鸡皮疙瘩的境地。
因张攸的身体虚弱,这接风宴自然就免了。把人安顿在了一处向阳的院落中,沐晟就见了张攸和张超,与他们商量起了从临安府启程去昆明的事宜,又说自己已经吩咐了下去,到了那边就住翠湖沐王府,那里景致如画正适合调养。张超往日在京城向来不耐烦会客的,见张倬应付裕如谈笑风生,待到告辞离开之后,他在路上忍不住嗫嚅问了一句。
“三叔,这人情世故……你能教教我么?”
正在低头往前走的张倬猛地一愣,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张超一番,面上立刻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张超的脾性他自是再了解没有,此刻提出其他的疑问都不奇怪,可是竟然请自己教导他人情世故……见其半点没有勉强的神色,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欣慰。
人在世上要独善其身已经是深为不易,更何况是保全一个家族?张超能明白这一点,张攸虽仍是重伤未愈,得知之后也必定会高兴的!
“这等事情不用教,你日后若是愿意,多陪我出去见人会客,自然而然就会了。好了,如今时候已经不早,你赶紧回去陪着你爹,万一有事也能立刻请何太医。”
见张超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就走了,张倬只觉得这一个多月来赶路的疲劳一下子尽去,就连脚步也轻快了下来。他这边厢步伐轻快地回到了自己的下处,那边厢前头引路送他们叔侄俩回去的小厮便匆匆回去报信,将刚刚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都报给了沐晟。
沐王府四家将此刻只剩下了苏明,见沐晟听完之后摆摆手把人遣退了,又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地捻动着下颌胡须,他眼珠子一转,就赔笑说道:“老爷,这阳武伯长公子的鲁莽粗疏是有名的,如今见着父亲这般情形,自然生出了担待的心思,这番话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也就是张大人的一片爱护之心。”
“你还看不明白?”瞅了一眼苏明,沐晟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就在昨天,夫人让人转送了京里的一封信,上头说的是什么,你不知道?皇上要加恩勋戚,这原本是最好的机会,可英国公居然在皇帝面前告了自个的二弟一状,说他为人荒唐家门不谨不堪使用,由是张輗的升迁硬生生给按住了。而张軏也当了缩头乌龟,自述才不胜用。英国公的两个嫡亲弟弟眼看不成,从弟张信由文转武,这就算废了,阳武伯也差不多,张倬对两位兄长和侄儿好一些,又赚名声又得实利,他有经营的本事,他儿子有做官的才能,今后何愁不起!”
见沐晟自己把这番话说了出来,苏明就笑道:“老爷深谋远虑,小的怎及得上?不过也是,太宗皇帝昔日也是一再栽培那张越,就是留给皇上用的,他又一再立功,日后飞黄腾达自然是不消说。老爷的意思,是想再助一臂之力?”
“当初顾兴祖的事情我已经卖过好助过力了,如今也做不了其他,这打仗的事情刀枪无眼,且看他自己的运气……他要是运气好再建大功回朝,至少还有几十年长长久久的富贵,到那时候才值得我下大本钱。这些年,朝中固然是念沐氏宿将,可那么多为我说好话的人却不是白得的。对了,我听说你侄女之前守孝,如今刚刚服满?”
话音刚落,站在阴影里的苏明顿时一呆,双肩不露痕迹地轻抖了一下,随即才垂下了脑袋:“亏得老爷惦记这孩子。不过他没福,咱们进兵之前她服满,在她家老娘的主持下已经嫁人了,是已故大老爷门下的一个军官。”
“嫁人了?也罢,她是没福。我原想着你的侄女终究可靠些,配给这等才俊也不辱没。他不到三十便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回朝之后必为一部堂官,若不是封了爵就不好预政事,他早就封爵了……”
苏明在屋子里陪着商议了好一会儿,听沐晟说还要让夫人挑选美人送给张倬,他这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等好容易捱到沐晟乏了休息,他亲送了人回房,走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与朝中权贵结善缘无可厚非,可把事情一味寄托在女子身上,这又是何苦,难道如今在翠湖沐王府中的那个女人还不麻烦?再者,京中虽有人为沐王府说话,这些天传来的可还有尚不能确定的坏消息。